大雪漫天。
飞舞的雪片像精灵一样,似乎在欢快地跳舞。
两座半高不高的、形状像是馒头的小山包之间,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安坐在茅草亭内,竟不嫌冷,很有闲情逸致的欣赏雪景。
她身上的衣服也很单薄,上身是艳粉色的素绒绣花袄,下面系着翠绿色八幅挑线裙,衣领袖口和裙边上,镶嵌着白色软毛,外面连短披风也没罩,脚下是红色的羊皮洒金小靴。
头上,没有梳时下流行的发髻,而是编了麻花辫子,盘在头顶偏左侧的地方,围绕着一根艳如红玫瑰的羽毛。旁边,随意插着云角珍珠卷须簪和玛瑙流苏。
这一身通身的装扮,大粉大绿,黑发红饰,本是很乡村的,却偏偏衬得她雪肤花貌,在冰天雪地里,硬生生、灿烂烂、活泼泼的像雪中红梅一般幽然绽放。
她懒洋洋的趴在茅草亭的栏杆上,也不畏冷,手里拿着一根打了一半的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来抽去,百聊赖。但眼睛,总是有意无意盯着大雪最浓处的路口方向。
像是,等什么人。又像是,根本没在等,只是无聊打发时间。
也不知她坐了多久,突然就从雪舞银装之间,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
她有点兴奋的跳起来,而后又疑惑为什么会开心。她干脆跪在亭子的边椅上,身子探出了半边,想努力把那个人看清楚。
走得近了,她发现来者是个男人。身材很高大,比三师傅也差不多,平直的肩膀和宽阔的胸膛。他的腰很直,腿很长。越来越近的时候,还会看到他长得特别好看,比二师傅还好看。
那么深邃的五官,脸骨立体分明一头长发过腰,没有束起,此时被大风吹得乱舞,有点暗暗的紫色衬着白雪飘扬,竟然奇异地美丽。
他身上只穿了件玄色的偏衽衣袍,很单薄,式样简单,只同色腰带上有银色刺绣,看起来像龙鳞纹,衣裳被风缠裹在身上时隐约勾勒出强健而分明的肌肉。暗紫色的长靴踏在雪地上时,沉稳有力,连雪地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呻吟声,都特别好听似的。
再近些,相距只有三丈了,才发现他的双眼上蒙着一块黑布。很奇怪,他这样应该是看不见的,却偏偏脚步不迟疑走得方方正正,明明白白。而那雪,落了他满头满身却一点也不融化,连他的发俏、鼻尖、扭紧的漂亮唇角上,都结了冰花似的。
咦,这场面,似乎见过……
姑娘直起身子,不知为什么有点兴奋。想了想,她冲到雪地里,拦住那蒙眼男人的路。
“雪好大,你来亭子里歇歇吧。”她说。
“没关系。”男人的声音特别醇厚,就像雪地中的温泉听着让人通体舒服,“我喜欢下雪的天气。”
“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认识一个姑娘,就是在大雪天里。”
“哦,你是来雪里想念她的。”
“是啊。”
姑娘笑笑,伸手在腰间一摸,也不知怎么就摸出把油纸伞来。伞面精致华丽淡金的外面颜色,上面绘满了十八名飞天美女。个个衣着暴露,妖艳中却透着纯情。而伞的里面,却是淡红色,绘着十八名奇丑无比的男人,看起来分外狰狞。
唰的一声,姑娘打开伞,笼罩在自己和男人的头顶,“这样蛮好的,能避雪,还在风雪中站着,不耽误你想事,想人。”
男人笑了,姑娘顿时觉得雪地上像开满了鲜花似的。
她不由得感叹,“你为什么蒙着眼睛,你的眼睛一定非常好看的。”
“谢谢你这么说。可是……我瞎了。”男人淡淡的说着,好像不是说自己的事,淡漠到毫不关心的程度。
姑娘惊讶,但很快就大大咧咧的拍拍男人的肩,“没关系,没关系,残缺也是一种美。”
咦,为什么要这样说?说完,姑娘有点纳闷,好像她见过身体不全的男人似的。
“谢谢。”男人又笑。
“你是哪儿的人啊?是邻村的,还是镇上的?”姑娘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平时不会这样拉着陌生人说话的,可今天就是这么奇怪。
“你别怪我多嘴,我是觉得你笑得好看,就想交个朋友。”她又补充,“而且你脾气看起来真好,应该是个好人哪。”
男人没回话。
他脾气好?笑得好看?不是坏人?大约除了这傻丫头,没人会这么说,这么想。可是,他已经做了非分的事吧?本来,他不该来的。既然已经决定不再让她搅进来,他就不能出现。
还好,她什么也记不起了。
“我们不能做朋友。”他说。因为,那远远不够。
姑娘有点尴尬,掩饰道,“好吧,那就当你是路人甲,我是路人乙好了。”
“那………………请让我过去。”男人欠身为礼。
姑娘不情不愿的让开路,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是不想让男人消在两人擦身而过的刹那,姑娘心口的水滴形透明之物突然发热,令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刑台、大雪、山谷、潭水、黑暗的地下、淡青色的床帐、五颜六色的光,和一双会闪过金色瞬间的眼眸,其深似海。
“飘飘,我只能给你这个。”一颗跳动的心脏和男人悲伤的声音响她猛然回身,拉住男人的衣袖,“我认识你吗?为什么我觉得,我认识你?”
男人脚步僵住,脸上闪过激动的红潮,但转瞬即逝,声音压抑暗哑地问,“我是谁?”
“对啊,你是谁?”姑娘有点烦恼不安的抓抓头发,“我又是谁?”
“是啊,你是谁?”男人重复这绕口令似的话。
姑娘蹲在地上,撑着伞,像一朵艳丽的、胖胖的小蘑菇。
男人见姑娘想不起来,暗暗叹息一声,慢慢走远。那身影间全是落寞和孤寂。
姑娘仰头看着,突然心里一疼。站起来,只喊了声喂,又停下了。
明明想起了什么可为什么突然之间忘记得更加彻底呢?如果说,她的记忆是纷乱的、充满各种杂色,现在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胸口的水滴形透明物,也瞬间变得冰凉。
那个男人,在风雪中越走越远,到最后她竟然连他的模样和刚才说的话也记不起了。
甚至,雪中有人出现过吗?
“乐飘飘回家吃晚饭了。”一个大嗓门响起,接着是高大的男人跑来。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皮袄子,一头乱发随意扎着。脸,很英俊,但憨厚得有点过头。就是说……有点傻气。
“一家子都等你呢。”他补充道。
“三师傅。”乐飘飘没心没肺地笑,又回头望了一眼。
“你看谁呢?”无迹问。
“没谁?有人经过吗?”乐飘飘茫然,“咱们二村怎么会有外客路过,外面不是有结界吗?”
“也是。”无迹抓抓头发那动作和乐飘飘发懵时的习惯一样,“那快回家吗?冷不冷?不然三师傅背你吧?”
“好啊好啊。”乐飘飘麻利的跳上无迹宽厚的背,把伞撑高遮住师徒二人。
“今天晚上吃什么?”乐飘飘的腿一晃一晃的问。
“你师娘做的炸丸子。”无迹回答,“我爱吃肉丸子,你爱吃素丸子,你大师傅爱吃菜肉丸子,于是你师娘炸了整整三盆子。就着刚蒸的、掺了豆面饽饽吃,香着呢。对了,还熬了一罐子虾酱,用大葱蘸着吃。”
乐飘飘欢呼一声,立即又愁眉苦脸,“二师傅又变身师娘啦?受了什么刺激?”
“你那无良的大师傅去调戏村花紫墨你知道紫墨才嫁给淮铁匠。小淮骂你大师傅是朋友妻,不客气,拎着扁担打上门,结果准头不够,打你二师傅脑门上了,肿了一个大紫包。”
“啊那快走快走,我得看看二师傅,不,师娘去。”乐飘飘催促,随后又不满,“大师傅不是才调戏过村医田有佳吗?怎么又犯花痴,这个月超额了吧?”
“可不是……”
师徒两人边说边走,身影很快淹没在长起袅袅炊烟的村子里。
大地一片银白,远处的村落中,那高低错落的房子都银装素裹般,像是神仙世界。而那烟火,却带了人气,令这寒冷的世界变得温暖了起来。
蒙眼男回身“看着”,久久不动。
不知从何处,另一个戎装的男人走了过来,微施一礼,“冥王陛下,回吧。”
“北天,我是不是不该来?”男人问。
“陛下不该冒险。
可是,臣知道,您放不下飘飘。”燕北天低声道,“又是五百年,她能重新为人,不管记不记得前事,总是因果。”
“嗯,我能看她一眼,不管好坏,也就能放下了。”他深深吸了口冰凉却又带有一丝香甜味的空气,喃喃的对着村子的方向说,“飘飘,这一次是老天给的机会,可是别再爱上我。要记得,乐飘飘不要再爱上百里布。”说完,他猝然转身,好像把心里最重要的那极弦绷断了。
心痛到唇角滴血,落在皑皑白雪上,像是盛放的红梅。
阿啾!
不远处的村里,乐飘飘打了个喷嚏,一路嚷嚷着,“谁啊?谁念叨我?”
大雪无言,寂静中只余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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