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对着这颇有学识, 还会开书斋的夷族弟媳妇儿倒还耐心,低声解释道:“那位陈姑与我妻子的死有关,我带她回去是想问个清楚, 徜若因此店里缺了人手, 需要多少银子,大哥照价给你既可。”
夏晚立即便是一笑:“大伯,您可知我嫁过来几年了?”
郭嘉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夏晚, 扬了扬手,示意梁清把人带自己,自己翻身骑上河生牵过来的马,也准备要走。
“五年。”夏晚声调因激动而略显嘶哑:“五年来, 从不知大伯竟如此思念大嫂。真要追查她的死因,您不是七年前趁着她尸骨未凉时就该追查,如今她都化成了一摊白骨, 您却抓我书斋里一个只会做洒扫的疯婆子, 难道您觉得是她杀了大嫂?”
她见郭嘉不语, 又道:“五年前我捡到陈姑的时候, 她不过一个疯颠颠的乞讨婆子,您要说她和大嫂的死有关, 至少得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关系,否则的话, 就把人给我还回来。”
郭嘉端坐在马上, 捋了捋缰绳, 玉白的脸上透着股子青霾。他的体毒在七年前,夏晚一离开就解了,但似乎他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因为这些年夏晚都没听说他再出过战,虽随军,却一直只是做个文职军师而已。
这从他的身形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七年前他虽不过一个少年,但因为时常上战场,虬筋蟒臂的。如今瞧着一身凌厉的猖狂之气,却比原来更加清瘦了许多,颌下青青一圈胡茬,冷漠,倨傲,高坐马上,目空一切。
“她的死,并非一个人的过错,甚至是从她出生的时候就注定的。”郭嘉两目望着虚空,仰着脖子,喉结快速的动了几下,又道:“但只要是凶手,就一个都逃不掉。”
徜若夏晚真是个于七年前的事情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听到郭嘉这番言辞,再看他脸上的悲戚,只怕真的要被感动。可夏晚是当事人,她深切的知道自己从嫁到老郭家那一天,是如一步步走进黄河里的。
她的死,没有什么凶手,有的大约只是世道的艰难和无奈。
至于郭嘉,在她死后没有在老郭家的坟地里为她立过冢,逢年过节没有烧过一张纸钱,他不知道夏晚,但夏晚是知道他的,有五年的时间,她听说他跟着李燕贞又在何处打仗,又在何处开疆拓土,或者回水乡镇宿上一夜,也不过转身便走。
每每那个时候,夏晚便很庆幸自己没有死。
于她来说,郭嘉是她在阳世唯一的亲人,她要真的死了,在阴世里没有自己的家,逢年过节时,阴世的人都会收到亲人烧过来的衣服纸钱,而她,则会是个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
恰是因为侥幸不死,她才不致做个孤魂野鬼。
夏晚就拦在马前,两只手张着,茶色的巾子将脸遮的严严实实,两只眼睛一如上一回在书院时一般亦是湿津津的。
郭嘉心中一念,郭兴这夷族妻子与夏晚一样,大约也是一个喜欢把事情埋在心里,不喜欢往外说的妇人。
彼此对视良久,他道:“那个婆子暂时不能还你,但大哥可以保证绝不伤她分毫,等大哥的事情办完了,亲自把她给你送回来。”
在马上等了片刻,郭嘉见这弟媳妇始终不肯让路,忽而翻身下马,将马缰绳丢给了小厮河生,转身便大步离去。
*
隔壁书斋中。
呼延天忠将画从墙上揭了下来,几把卷起,正准备要带走,却叫郭旺一把捏住了手腕。
“呼延大人,生意归生意,这东西您不能带走。”虽不过一个小商贩,但郭旺要真的反了脸,皮笑肉不笑的脸,倒也有几分吓人。
“郭三,你这小当铺里,本大人唯独看上这样东西,你说怎么办吧。”呼延天忠淡淡道,依旧不松手那幅画。
郭旺道:“虽不过间小小的当铺,可大人您这些年所有贪来的,劫来的,抢来的东西,全都是从草民这小当铺里兑成的白银,草民给您的价儿别人给不了,草民能替您挣来的银子,别人也挣不来,咱们的生意还要不要做,您自己考虑。”
说白了,他是太子的走狗,而郭旺,是他的走狗。
呼延天忠重新展开画轴,仔细端详了一番。
画中的女子,说是夏晚,也不全像,概因夏晚不过一个村妞,没有这般撩人心魄欲颤的美。他妹妹呼延娇服侍太子八年,最近刚刚怀上身孕,才一个多月,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这时候呼延娇不能舟车劳动,所以太子才会在金城小住。但就在他小住的这一段时间,晋王行府有位风骚妖艳的陈夫人,已经自荐了自家姑娘不知多少回。呼延天忠很担心太子会收了陈夫人家那位姑娘,但又不想真的送个女人给太子。
而这样一幅画,画里的女子已经死了,世间再无此人。他这时候把画送上去,只说有这样一个美人儿,不久就会送来,等过上几个月,呼延娇的胎稳了,可以侍寝的时候,再说这美人儿不小心病死了,或者感染了什么病,没了,不就完了?
想到这儿,呼延天忠道:“郭三,小夏晚已经死了,这画儿我借来一用,晃晃太子的眼,到时候慢说灵猫香,就是你想要十只八只大灵猫,我立刻给你送去,绝无二话。
至于太子,只要你想见,我立刻为你引见。”
郭旺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有些动心。
郭嘉的归来,也许于甘州人都是件喜事儿,但于他们兄弟并不是。
当初夏晚叫他伤成那个样子,夏晚执意不肯再见郭嘉,他们兄弟拿她当大嫂待,也就没有把她活着的事儿告诉郭嘉。
生身为人,是可亲可爱,灵跃动人的灵魂更重要,还是一幅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容颜更重要,郭旺并不知道。当初夏晚是他从红山坳背出来,带到老郭家的。他见过她比罗刹还可怕的样子,也见识过她可以颠倒众生的美,是红颜还是血水,不过睁眼闭眼而已。
但这些都不重要,夏晚是夏晚,是打小儿和他一块儿做小卖买,一起长大的小夏晚。甜瓜也是打小儿他看着长大的小甜瓜。
如今于他来说,甜瓜的病当然更重要,而他只想要更多更多的灵猫香,堆积如山的,一盒五百两银子的灵猫香,于他来说,才是最大的财富。
而如今的夏晚一直系着头巾,一个系头巾的夷族妇人,一般来说没有人会太在意的。所以,他倒不担心夏晚会因为容貌,招来太子的非礼。
郭旺渐渐松了手,呼延天忠卷起画轴,转身离去。
*
郭嘉回到金城之后,除了回水乡镇祭了回祖,便在官驿内深居简出。但便是深居简出的时候,他依旧用书信和远在长安的皇帝保持着极为亲密的联络。
所以,他的宠臣位置不因离开长安而被撼动过。
梁清以为他抓到那陈姑之后,必要严刑铐打,心中还颇为忐忑,怕万一陈姑真的知道些什么,要牵扯出自己曾经一言害夏晚跳河的事情来。
谁知郭嘉只命他细心看管着陈姑,一句不审,一句不问,便埋头去忙自己的了。
这日傍晚,本在王爷行府的郭莲,带着吴梅,陈雁翎,以及胖胖的陈宝,一行人到了官驿,想见郭嘉。
梁清上楼传话,郭嘉自然只有两个字:不见。
郭莲在长安的时候就天天追着郭嘉跑,梁清都习惯了,所以劝道:“莲姐儿,你还是回去吧,郭嘉那个人我也是看明白了,他就是想找死,咱们谁都救不了他。”
郭莲点头应了声是,趁着梁清不注意,一个错身却直接上了楼。她一上楼,身后那一串儿,吴梅和陈雁翎,带胖乎乎的陈宝就全上楼了。
推开房门,郭嘉就在窗前的书案后面站着,不知在写什么。
“哥哥,昨夜大嫂给我托梦了。”郭莲开门见山道。
郭嘉穿着茶面袍子的背影僵了僵,果然回头了:“她居然会托梦给你?”
郭莲道:“可不是嘛。梦里就跟真的似的,她一直在哭,说对不起我,当初不该丢下我一个人独自离开红山坳去找你。还说,她已经死了,从此也不托生,反而是在菩萨脚下做个供奉童女。她叫你勿要挂念她,多照料照料兴儿和旺儿,以及我。”
原本,郭莲因为夏晚离开的时候打了她一巴掌,从不曾在郭嘉面前说过她的好话,提起夏晚便是恨的咬牙切齿,直至最近,她才渐渐悟出来,死人是最好的武器,凡什么话,只要说是夏晚说的,在郭嘉面前才会管用。
所以,她才想到托梦一说。
郭嘉冷玉色的面上晴晦莫辩,负着两只手。
陈雁翎想嫁给郭旺,但是主动抛了多少回的媚眼,郭旺一直不肯放话,所以无奈之下,求到郭莲这儿,想让郭莲说动郭嘉,让郭嘉代为作媒,这才是她们一家子想去六道巷的真实意图。
所以陈雁翎便轻轻拉了拉郭莲的袖子,不停给她挤着眼儿。
郭莲连忙道:“咱们到金城也有些日子了,今日去六道巷见见二弟和三弟,好不好?”
徜若在平时,郭嘉肯定说不去。但他今天一早才从弟媳妇的书斋里抓了个婆子,转念一想,正好趁此送些银子给弟媳妇做补偿,也去见见那个乖乖巧巧的小甜瓜,遂点了点头,道:“好,那就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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