酹月楼里,琴音骤断,一具突如其来的尸体,如同金石投入湖面,掀起层层涟漪,许多事自这尸体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顾勋本与张冲一同在厢房里饮酒,乍见门外一片混乱,忙出声令众人留在原地,又和张冲一起疾步走向事发之处。
那尸体前已经围了一大圈人,在人群正中,一位髯须汉子蹲在尸体旁,以银针探入死者喉间,口中喃喃念道:“好像是中了巨毒。”
他身旁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正盯着这地上惨死之人,眉头深锁、面色阴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顾勋嘴角一弯,朝这两人抱拳道:“原来是顺天府穆大人和杜捕头,今日有缘在此相见,正好一同处理此案。”
谁知穆戎斜睨他一眼,轻哼道:“顾大人心眼颇多,交友又广阔,这楼内的达官公子你应该最是熟悉,我看我们也无需多事,全交由你一人处置就好。”说完广袖一拂,黑着脸转身离去。
张冲见他态度傲慢,忍不住愤愤不平道:“那穆戎品阶还低大人一级,他摆出这幅模样是做给谁看!”顾勋却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又对他吩咐安排一番,才蹲下身子,开始仔细检查地上的尸体。
那死者倒地不过短短时间,尸身竟好似被火烧过一般快速腐烂,半边身子已是焦黑一片,脸上也只剩模糊的烂肉,辩不清长相。尸身散发出的隐隐恶臭,和空气中的熏香混在一起,发出一阵怪味,让众人忍不住嫌恶地掩住了口鼻。
顾勋凝神看了许久,又抬头叫道:“今日楼内的管事是谁?”
一位容貌清秀的杏衣女子自人群内走出,一张俏脸已经吓得煞白,朝顾勋躬身道:“小女绿芜,正是楼内管事,大人有何吩咐。”
顾勋望她一眼,问道:“你可知道这死者何人?“
绿芜拿来记录名册查看一番回道:”今日在这间房中的应该是户部容侍郎家的二公子。“
“他是何时进来的?”
绿芜望了望屋内更漏,回想一番道:”应该是巳时三刻左右。”
巳时三刻距现在不过半个时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手,又成功把自己隐藏起来,这凶手看来是筹划已久。
顾勋一边想着,一边走入容公子曾呆过那间的厢房内。
房里并没有外人闯入的迹象,只有门口留有一些挣扎过的痕迹,桌案旁一只酒杯掉在地上,撒了一地的水迹,显然那容公子是喝酒之时毒发身亡的。
顾勋捡起酒杯闻了一闻,又将壶内剩余之酒泼在房里盆栽之内,眼看那绿叶逐渐变黑,他眉间忧虑之色更甚。
这时人群中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大声喊道:“顾大人,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走?”
顾勋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容公子中得应该是来自苗疆的剧毒“蚀骨散”,此毒无色无味,极难察觉。而会用此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一个。此人名为聂云,是江湖上排名前五的杀手,他极善用毒,又狡诈多变,不知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人群内顿时一片哗然,顾勋环扫过门外那些神色各异的脸孔,又开口道:“我刚才已经命张冲封住出口,现正他正在楼内搜索,我怀疑那人乔装改扮混入楼来,很可能就藏在我们中间!在凶手没有找到之前,只有委屈诸位在楼内多呆一会。”
此话一出,立即在人群中激起巨浪,在场众人非富即贵,平日里只会饮酒作乐,哪里遇过这种境况,一时间惊叹声、咒骂声不绝,有人喊道:“凭什么不让我们走,把我们和那杀人犯关在一起,岂不是等着被他一一杀害。”
顾勋目光横扫,那双一向温和的双眸里透出凌厉之色,看得众人一阵心惊,只听他缓缓道:“聂云乃朝廷重犯,今日若有人先踏出酹月楼一步,也莫怪顾某不讲情面,只得把他当作嫌犯,投入大理寺诏狱审问。”
他的话语声不大,却极具威慑力,人群顿时安静了不少,虽仍有人小声抱怨,却也不敢再提离开之事。
顾勋又问绿芜:“这酒是何人送进来?”
绿芜道:“是楼里丫鬟小翠,她一向负责送酒倒茶,只是她从刚才就不见了踪迹,也不知是不是一并遇了害。”
顾勋正在思索之时,突见张冲从人群中冲入,怀中抱着一名圆脸姑娘,正是小翠。只见她双目紧闭,却呼吸平稳,明显是被人点了穴。
顾勋忙解开她的穴道,仔细询问,小翠双目含泪,将自己如何在送酒途中被袭之事相告,她并未看到点穴之人的面目,也并未送酒进容公子的房间,后面的事更是一概不知。
顾勋再次陷入沉思,他长身立于回廊之上,指尖轻敲围栏,突然状似随意地往回一看,问道:”厢房里的人已经全部出来了吗?”
众人随他话语向四周望去,出了这等变故,哪有人敢在房内多呆,因此二楼间间房门大开,屋内空无一人,唯有两间房门紧紧关闭。
顾勋看到其中一间正是出事房间的隔壁,走上前去轻拍门道:“不知房内是哪位公子,可否出来一见。”
门并未落锁,轻轻一推即开。只见一人黑衣束发、剑眉星目,正稳稳端坐房内,手中把玩着一只青花酒杯,一脸漠然地望向这边。
在场的不少人认出,此人乃是御前三等侍卫杨荣安,要说这人身份也十分特殊,虽只是从五品的武官,却因为是首辅李元甫亲信,在百官中地位极高。
相传他武艺高强,曾从刺客手上救下李元甫性命,因此极受其信赖,这些年一路高升。从未有人见过他用得何种武器,也极少见他出手,只知道他行事一向低调,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地出现。
杨荣安迎着众人目光,慢慢把酒杯放下,道:“顾大人莫非连我都要怀疑吗?”
外面死了人,他却坐在这里喝酒,有人不禁感叹,不愧是刀口上舔血的人物,果然比传说中更加冷漠淡然。
顾勋笑道:“自是不敢,只是此案事关重大,还望杨兄配合才是。”
杨荣安与他对视一番,见他虽是带着笑意,目光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僵持一番后,他终于放下酒杯,跨步出了房门。
张冲忙走进去搜寻一番,却是并无所获。
于是众人目光齐齐又望向了最后一间厢房门,只见那门前灯笼摇曳,窗内隐隐点着红烛,泛出柔柔的光晕。
顾勋紧盯着那间房门,突然开口道:“客人都聚在这里,不知主人又身在何处?”
绿芜在旁咬唇犹豫一番,终于开口道:“这间房,正是曲姑娘的厢房。”
顾勋嘴角隐隐勾起一个弧度,右手自袖中伸去,轻轻捏住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龙飞凤舞写了“曲玲珑”三个字。
这张字条是他在穿过人群之时,有人悄悄放在他身上的。不管交字条给他的人是谁,这曲玲珑一定和此事有莫大的关系,而她的房内到底藏着什么关键的玄机,似乎比眼下这案子更令他感兴趣。
于是他走上前去,朗声喊道:“曲姑娘,烦请出来一见。”
众人屏声静气,等着一睹这位神秘女子的芳容。只见一位绝色女子烟眉秋目、凝脂朱唇,身披红色罗衣,慵懒地倚在在门边。她发髻微乱,却不减一分颜色,惺忪的双眸之内仿佛藏了一抹流霞,随意顾盼间,便淌下一室星辉,看得众人移不开眼睛。
顾勋却仿佛并未看见眼前绝色,只将眼神直直投入屋内。屋内桌案之上摆着两个酒杯,床榻上锦被凌乱,中间微微鼓起似是藏有一人,他心中更是笃定,直盯着那处问道:“不知曲姑娘房内,还有何人?”
曲玲珑懒懒一笑,芊芊细腰轻摆,让出一条路道:“顾大人既然怀疑,为何不自己去看看。”
顾勋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径直走到锦榻前,猛地掀开绣被,随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叫道:“怎么是你?”
那从锦被中钻出之人,竟然是薛玥。
顾勋向来从容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惊诧表情,他一向计划周密,极少会碰到措手不及的情况,此次他一路铺陈至此,却怎么也没想到,曲玲珑房里的人竟然会是薛玥。
“你为何会在此处?”
薛玥拢了拢鬓间碎发,似是有些茫然地回道:“我与曲姑娘一起饮酒,因为不胜酒力,就在被子里睡了一下,不知道顾大人进来所为何事?”
顾勋知道她所说得全不可信,却也一时抓不出把柄,拿她无可奈何,只得狠狠瞪他一眼。
身后突然一个声音缓缓道:“这位姑娘,好像就是刚才送酒到我房里的人。”
众人循这声音望去,说话之人却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杨荣安。
薛玥心中一惊,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好似已经把她当作杀人凶手一般。
这时小翠也从人群中冲出,哭喊道:“原来是你!是你点了我的穴道,一定是你毒害容公子的,顾大人快把她捉起来。”
薛玥自知百口莫辩,心中一阵慌乱,忙求救似得望向顾勋。顾勋却只轻哼一声,一副自作孽不可活的表情,冷冷把眼光移开。
这时,曲玲珑突然开口道:“这位薛姑娘是在下一位闺中密友,绝不可能做那种杀人犯科的事,我曲玲珑愿以性命担保,此事和她无关。”
薛玥见她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心中一阵暖意,以感激的眼神望向曲玲珑。
又有人喊到:“那贼人狡猾多端,曲姑娘难免受她蒙骗,现在人证俱全,我看应该先把这小丫头揪至官府,重刑之下,看她敢不敢不招。”
“慢着。”顾勋见薛玥急得快要哭出,终于开口,慢慢踱步走到杨荣安面前,道:“杨侍卫,你可看清她是否就是那送酒之人。”
杨荣安道:“练武之人,绝不会看错。”
顾勋于是展颜一笑道:“那她就绝对不会是下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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