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烛残影之下,李修文伏在地上不断颤抖,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额头滑落到地上,汇聚成一块水渍,他死死盯住这摊水渍,仿佛又望见那日满地的血水,正铺天盖地朝他袭来,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怎么可能!如果静云没有死,那满屋的鲜血是哪里来的!还有那颗不断折磨他的头颅,究竟是谁的?他不断回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然后猛地惊醒,他好像遗漏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如果静云真的已经成了个死人,那她的身子又去了哪?
他这么想着,脑中又如糟雷击般炸裂开来,此时,静云正跪在一旁,俏生生的面庞上弦然欲泣,声音中仿佛含了无尽的委屈:“贫尼每日在静云庵内潜心修佛,从未出寺,更未曾见过什么男子。这贼人信口雌黄、毁我清誉,请陛下一定要为奴家做主啊。”
李修文终于明白自己掉入了怎样的陷阱之中,此刻他便是生了百口也难再解释清楚。他感到眼前不断发黑,面前的人和事好像不断旋转起来,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狠狠将他抛入、碾碎,直至万劫不复。
明帝冷冷望见李修文面露绝望之色瘫软在地,只当他是罪行败露、无力狡辩,便冷冷对魏铮道:“李修文罪行累累,把他移交给大理寺再审,五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将他押出午门斩首示众。”
吴峥似乎有些迟疑,回禀道:“大理寺卿顾勋据说是突然生了重病,已经两日未去应卯。”
明帝冷笑道:“他这病倒生得真是时候,找个太医去给他好好瞧瞧,若是死不了,就让他回大理寺给朕办好这件事。”随后似是十分厌恶地瞪了堂下之人一眼,便黑着脸拂袖而去。
而他们口中的重病之人,此刻却正在喝药。天光潋滟、桃树正艳,顾勋端着手里的药碗刚饮一口,便皱起了眉头,扁嘴抱怨道:“好苦。”
薛玥坐在他对面,瞪大了眼睛问道:“很苦吗?可叶大哥说了,唯有这药才能让你的脉象紊乱好似生了重病,即使是太医院也查不出蹊跷。所以你还是忍耐一下,全喝了才好。”
顾勋悠悠叹了口气,盯着那浓黑的药汤,突然带了几分怨念道:“你说,这药里不会有毒吧?”
薛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见此人眉头紧锁,十分警惕地盯着手中的碗,迟迟未再下口,于是她无奈摇了摇头,接过他手上的碗喝下一口,笑眯眯道:“现在好了,就算真有的毒,也有我给你陪葬。”
顾勋被她的笑靥晃得有些恍惚,薛玥又半哄半劝,软声道:“快喝了罢,不然等会凉了只怕会更苦。”顾勋回过神来,忙接回药碗,借一饮而尽掩住嘴角的笑意,刚才还苦涩难饮的药汤,此刻喝在口中竟是甜丝丝的,一直沁进心里。
薛玥满意地看他将药汤全部喝完,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说李修文今日就会被定罪,为什么还要花心思来装病?”
顾勋将药碗放在案上,道:“李元甫应该这两日就会知道消息,待他赶回京城之时,李修文必定已经处决。我要让他知道我今日是因病重无法去救李修文,而不是无心去救。”
薛玥仍有些想不通,问道:“李修文犯下得是窃取军机、杀害侍卫的大罪,李元甫就算回京也应该是自身难保,届时他还有空来追究你的事吗?”
顾勋冷笑道:“李元甫如果这么容易就被扳倒,我又何须花费这么多心血蛰伏在他身边。他在今上还是东宫之时,就作为伴读侍奉左右,两人关系十分亲厚。李宗甫这十几年来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只手遮天,除了因其心机手段了得,却也和今上的刻意偏袒不无关系。这次的计划,虽然能让今上一时震怒处斩李修文,但毕竟不是毫无疏漏,李宗甫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因为不肖子的拖累就一蹶不振。所以,我这出戏必须得继续陪他做下去。”
薛玥想到花了这么多功夫,仍然不能撼动李宗甫分毫,不免有些沮丧。顾勋望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神色,笑着安慰道:“你放心,我们这次能找到机会诱李修文入局,已经是对李元甫的重创。此事之后,今上对他的信任一定会大不如前,再加上丧子之痛,他接下来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薛玥这才觉得心中舒畅起来,又问道:“可我还是一直没有想透,你和叶大哥到底是如何让李修文一步步掉下陷阱,最终无力回天的。”
顾勋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此计要成,有两件最为关键之处。第一,李元甫疑心颇重,他若在京中,许多事便不好办。所以必须等待一个他离京的机会,幸好我并没有等太久,他就因家中老母病重离世,必须夺情回乡三月。也许这就是天意。第二,我刚才说过今上待李元甫极为亲厚,如果只是一般的刑案,他极有可能顾及李修文是李元甫独子,而暗中放他一马。所以李修文犯下的案子必须是让今上极为忌讳之事,比如涉及军权及后宫。”
顾勋又掏出那个锦袋,将袋中棋子一个个摆在石桌上,继续道:“只有这两件关键之事全部计划妥当,方能步步为营、摆下棋局。”他轻轻捻起一枚棋子,“第一步,让玉面罗刹在李修文回城的路上布下迷阵,使他被困在静云庵的山下。再想办法让马受惊将车拉走,逼李修文不得不上山求助。我早就暗中查过,那云嫔虽被送到庵中修佛,却并不安分,李修文又一向好色,这两人撞在一起,果然如我料想的那样*、勾搭成奸。接下来玉面罗刹便扮作今上亲信传旨,那静心老尼耳聋眼花,哪里分得清真伪。当云嫔以为今上突然造访,李修文跳窗逃走之时,便趁机将他打晕。”
薛玥听得入迷,连忙追问道:“那云嫔到底死了没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顾勋嘴角勾起浅笑,继续道:“云嫔自然没有死,我怎会因为要设计李修文就冒险去杀了今上的宠妃。小玥你可知道,这京城之外并不止静云庵一间尼姑庵,而天下的尼姑庵其实并无太大差别。所以我早就选了一处和静云庵相似的荒庙,把房间和院内布置得和静云庵成一样。当李修文再度醒来之时,他根本已经不在静云庵内,他看到的血、内脏和头颅都不过是玉面罗刹随便找的一具死尸易容出的假象。李修文乍见如此恐怖的场景,又怎么能分得清真假,他本就迷路,更不可能记得自己上的是哪座山。于是他便深信不疑云嫔已死,有人躲在暗中想要害他,也才能自此越陷越深。”
薛玥终于,接口道:“然后那日你就想办法弄到了那张京卫防布图,趁他不在府内时,偷偷藏在了他房里。防布图失窃,必定惊动整个京卫营,杨荣安身为侍卫也一起查找真凶。所以李修文找不到杨荣安,便只能来找你。”
“没错,”顾勋捻起第二枚棋子,轻轻放下道:“这一步也多亏了曲玲珑从中牵引,将李修文故意引到我提前布置好的房内。我让玉面罗刹扮作含烟,又在房内的熏香内加了摄魂香,这香气吸得多了便会使人神智不清、生出幻觉,玉面罗刹本是百毒不清之人,可李修文在房中呆了足足四个时辰,足以令他此后几日都浑浑噩噩、难以清醒。”
他再捻起一枚棋子继续道:“不过仅靠那香还是不够保险,下一步便是偷偷把那颗假冒的云嫔头颅放在他床上令他成日处于惶恐中。李修文经历了这样的折磨,必定难以保持正常心智,极有可能对身边的一切产生怀疑,尤其是那日,我让玉面罗刹穿着杨荣安的装束故意站在窗前让李修文瞥见,这样他迟早会怀疑杨荣安和此事相关。”
薛玥歪着头想了想,又道:“所以你后来故意让李修文上酹月楼给我赔罪,就是想再找机会单独见他,继续挑拨他和杨荣安的关系。”
顾勋瞟了她一眼,似是有些惋惜道:“我可是真的让他去给你赔罪的,他竟敢动你的心思,不趁此机会让他低头丢丑怎么解恨。可惜你偏偏不愿去,白费了我这番苦心。”
薛玥嘴角一撇,道:“我就是不想见那个恶心的小人。再说也并没有白费啊,我可是足足得了五百两银子呢。”
顾勋望着她得意神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随后又拿出最后一枚棋子,道:“那日在酹月楼我又加了些摄魂香的分量,然后故意在话中把所有的线索都引到杨荣安身上,李修文那时已成惊弓之鸟,又受摄魂香的影响,于是便笃定杨荣安便是在背后害他之人。他受我引导,终日疑神疑鬼,只要有所怀疑就会不顾一切抢先下手。最后,还是你那千机筒起了大作用,竟能让李修文寻到机会杀了杨荣安这样的高手。”
薛玥把所有环节拼凑起来,觉得果然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难怪那李修文只能毫无防备的深陷其中,无法脱身。于是忍不住抚掌道:“果然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们当日联手害死段老爷一家,就该想到会有此下场。也多亏有顾大人神机妙算,才能让这恶人伏法,帮段老爷和穆大人报仇。”
顾勋望见她小脸上露出的崇拜之意,心中涌起无限满足。此时张冲突然神色慌张的冲了进来,望见坐在一边薛玥,又将话生生咽了下去。顾勋望他一眼,摆手道:“不必顾及她,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张冲这才连忙开口道:“李元甫不知听了何人报信,两日前就从洛水出发,如今已经到了衡州的驿站,只怕两日之内就能抵达京城。”
顾勋猛地一惊,喃喃道:“两日!竟然这么快!”他眼中闪过不甘之色,狠狠将满桌的棋子掷在了地上。薛玥也知道若让李元甫在李修文行刑之前就赶回京城必定会出大麻烦,于是也焦急地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顾勋默立良久,缓缓道:“事到如今,唯有一人可以帮我,曲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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