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会面后,祁睿先把步然送去旅馆。看得出步然其实还是颇为担心的,得到了祁睿老爹老妈的明确支持,这孩子终于放下心来。祁睿也觉得安心很多,他安顿步然住下。自己又跑回老爹韦泽这里。进门之后想去书房,没想到从老妈祁红意听说老爹韦泽正在准备长途出门的行李。他又赶去卧室。
就见韦泽正对着一张清单查点携带的衣物以及用品,祁睿讶异的说道:“父亲,您这么着急就要出门?”
韦泽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清单和物品对完,合上拉杆箱,收起清单,这才对儿子说道:“要是不是等你,我此时已经出发了。走,去书房。”
跟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依旧轻快的步伐,祁睿突然感觉父亲真的老了。以前韦泽这样轻快的走,是他充满力量的身体自然而然的表现,现在韦泽这样轻快的步伐却是他用力去完成的行动。祁睿突然想起在党校培训时听到的话,“才气纵横的时代,年轻有创造力的时代,大家的做的事情成就大家的一切。等到精力不济,创造力不复的时代,大家就开始做‘以前的自己’。”
这是党校高级班的课程,能够参加这样培训的同志都被认为是非常有水平的一群,这样的话让那些已经开始步入‘做以前的自己’年纪的同志们不胜唏嘘,年轻有经验的同志们则觉得眼界一开。
祁睿一直认为自己的老爹不会落入凡人的境界,即便知道老爹韦泽只是个凡人,祁睿也下意识的跳过这个想法。现在亲眼看到父亲步入老境,祁睿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韦泽已经是一位62岁的老人了。
只有那些真正亲近以及有观察力的人才能注意到这些内在的细节,韦泽用外人看来依旧轻快的步伐走进书房,关上门。和儿子面对面的坐下。“步然那姑娘,不过我有些怀疑你没能把心收回来。用你憧憬的那种家庭生活的心态对对待步然。”
祁睿知道老爹肯定要谈论结婚的时候,没想到老爹上来就说出这样令人不解,却好像很有道理的话。祁睿强打笑容,“父亲,你是说我没有忘记楚雪么?我真的很久没有去想起她了。”
韦泽十指交叉,双手搭在小腹上。他用非常冷静的语调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对楚雪的那种感情,让你把有关家庭的期待写在某些神经元连接上。而你对不然的心情,大概是刻意避开那种神经元连接。按照普通的说法,就是避免触及那种心情。因为触及那种心情,或者说调动那些神经元连接之后,你就会痛苦不安。但是就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就算是对那些视而不见,你的神经元以及连接的部分区块同样会对你的判断有所影响。那部分内容只要还存在,你就会刻意避开。但是我不得不说,你刻意避开的内容中很大一部分其实与家庭生活息息相关。你会因为回避过去而让现在有所缺失。”
祁睿听的瞠目结舌,他本以为他老爹韦泽会用正常人类对感情的模糊描述谈论这场婚姻。而韦泽用一种科学的态度来描述此事,祁睿觉得自己听不明白,或者说根本听不进去。
看着儿子的表情,韦泽微微一笑,“我已经没办法从感情上给你什么指导,我有我的感情判断,你有你的感情判断。所以我只能从唯物主义的角度给你些建议。听进去听不进去,都是你的事情。我对步然那孩子很喜欢,我不反对你们结婚的事情。只是我希望你做任何事情都不要是过去的延续,而是新的开始。太阳升起之后都是新的一天。自己走不出过去,不敢触碰过去的经历,都是正常的事情。但是我认为这不是健康向上的态度……”
这老俗套的话祁睿能听明白,就在他以为老爹会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就听老爹韦泽说了四个字‘如此而已’,然后就闭口不言。等了两分钟,看老爹一言不发,祁睿才明白老爹居然已经做完了思想教育。
依照以前的经验,祁睿相信自己要是再这么沉默下去,老爹就会撵人了。‘不悱不启,不愤不发’是老爹韦泽比较坚持的立场。祁睿赶紧说道:“父亲,你以前说过让我调离部队……”
“那件事我改变主意,不准备介入了。”韦泽答道。
祁睿一愣,虽然在战争中深知要根据当下局面改变战术的必要性,他还是觉得一阵不安。祁睿心里面第一个念头是‘难道老爹对我失望了么?’
韦泽平静的答道:“改变的理由是,我原本认为人民不接受共和制。现在看事情没那么复杂,大家如果决绝共和制,原因必然是觉得实施共和制后他们会失去很多。现在我还没见到有这方面的迹象,大家对共和制并没有很担心的模样。”
祁睿又懵了,他本以为自己是共和制里面非常关键的一个存在,没想到在老爹韦泽的考虑中,亲儿子祁睿竟然没有共和制更重要。而且祁睿相信自己好歹也是光复军中的人物,怎么都不能被这样对待。这阵发懵后几瞬间,一股子羞愤而生的怒气从祁睿胸口直冲脑门。
韦泽看着面前的儿子,平静冷淡的说道:“你在我心中绝非一文不值,我对你的前程也仔细考虑过很久。你以自己为世界的核心,所以生出强烈的怒气。我能理解。但是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以我为世界的核心,所以你对我的想象不符合事实。”
祁睿原本只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怒火,老爹的话让祁睿生出一种兜头一盆冷水的感受,他在悚然的同时,怒气却也没有因此而平息。祁睿也尽量用冷淡平静的声音回答:“父亲,你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不管我多不高兴,给我点时间去想一下,我就理解你说的没错。但是你就不能有一次,哪怕是一次,不用这样的态度对我说。而是作为一个老爹而不是绝对正确的角度来和我说话。一次就好。”
“……,然后呢?把我拉到你的这个境界之后,你就能提升自己了么?”韦泽的声音依旧平淡冷静。
祁睿一愣,也许是老爹韦泽在他面前始终是那种难以触及的高度,他才希望有一天老爹韦泽能够从高高的神坛上走下来,像一个人类般站在祁睿同一个层面上。但是那样的一天到来后要怎么样,祁睿还真的没想过。
“祁睿,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对痛苦和悲伤完全视而不见的人。相反,我是一个对痛苦和悲伤没有什么承受能力的人。我是为了避免痛苦才要学着走一条不计得失,只求无愧于心的道路。走上这条路之后,我终于摆脱了让我无法承受的东西。你要是觉得我高高在上,那是因为我很关心你。你要是认为我没有重视你,那大概是因为我们的价值观可能不太一样。但是有一条没错,你是我的儿子,我不可能不用我的方法去爱你。”韦泽的声音依旧平静,不过在他的声音里面终于有了些情绪。
祁睿的愤怒与不满随着父亲韦泽的话开始消散,他也是政委,道理懂得很多。负面情绪与道理无关,而是因为祁睿认为他在老爹韦泽心中要占很大的一块存在。那股子愤怒的劲头一过,祁睿的理性还是承认老爹韦泽是真心的关心祁睿。祁睿很想示弱,但是又忍不住说道:“父亲,您说的我能理解。但是我认为很多事情关乎我,而你从来不把这些告诉我。”
“那大概也是我们对是否关乎你的判断不同。例如,你弟弟韦坤已经是南京市工业局局长,市委常委。你呢自然不用讲。于是有人就说,你和你弟弟韦坤就是双星。未来必然有机会要当主席的。你觉得这事情和你有关么?”
祁睿听了这话,整个人愣住了。单从道理上讲,他知道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祁睿发觉自己真的没办法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哪怕明知道有人希望利用祁睿,但是一想到有机会成为国家主席,他还是觉得内心一阵阵的有反应。
韦泽叹口气,声音显得低沉,“得到了就欢喜,失去了就难受。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我觉得还好。比这更可怕的是在脑子里面空对空的想,因为没有努力,没有感受到跋涉中的痛苦,以及付出之后的疲惫,所以想象有可能得到的,就更是觉得美好。想象有可能的失去,就更加恐慌。懂了唯物主义之后,大概能少些妄想。不过也仅次而已。幸福的人生都一样,不幸的人生倒是能展现出千姿百态来。”
祁睿点点头,他理解这些。这三十多年也不是白过的,若是基本的唯物主义都办不到,祁睿在一众英才里面断然无法出头。
韦泽继续讲着:“所以勤劳、勇敢、坚定这些被称为美德,可从没人把聪明伶俐称为美德的。美德大概无一例外都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再承受失败、失去、没完成等等事实,所以通过好多次的努力,好多次的痛苦,把我们自己强行改造出来的办事方式和态度。如果再进步一些,甚至能找到自己的生活模式。”
祁睿继续点头,这些都是他走过的路。
韦泽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看到儿子的表现不是敷衍,他说道:“我觉得我在这之上继续努力,然后发觉我其实没能力让我成为世界的核心,我只能根据我决定的立场,去面在各种解决问题的选择中选择一个。除此之外,我认为事情的大方向可以确定,但是中间的具体过程永远都超出我们想象之外。我们自己要有想象力,但是我们没能力靠自己想象出一个世界。”
祁睿觉得这话很对,不过他从没用这样的高度去考虑问题。就在他的尝试理解并且架构出这样思维的时候,就听韦泽又说了一句,“当我真心理解到这些之后,我的痛苦一天比一天少,到现在甚至不再因为我自己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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