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敏这个亲人,张家人大多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只是人死为大,再多的不满也都化作怜惜,因此虽然没办法亲自去看望宋青舟,但张少瑜等人却细致地备下礼物,派人给送了过去,至于宋修明究竟会不会让孩子用,那就两说了。
“这是怎么回事,城郊的那块儿地要被拍卖出去?那座宅子怎么办?!”张家客厅里,偶然从电视中看到这条消息的老太爷大惊失色,“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一直没人告诉我?”
以张家的人脉和背景,事前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所以,如此看来,只能是有心瞒着他罢了。
管家端来一盘水果,弯腰解释道:“老爷别生气,大少爷他也是担心您的身体,不想让您费心。”
张老太爷吹胡子瞪眼睛:“那也不行,说过多少次了,那宅子不能拆!你,去跟少瑜打个电话,让他晚上早点回来。”
管家领命而去,正在削苹果皮的张少珩停下了动作,不解地看向老太爷,问道:“爷爷,那孤宅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不是一直说没什么历史研究价值嘛,您干嘛这么紧张它?”
张老太爷微微怔然,长叹一声,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等到你成年,爷爷就把一切都告诉你。”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少珩,你记着一定要用心研读那些奇门遁甲易经八卦,我们张家的担子就要传到你身上了,到那时候爷爷就是死了,阴曹地府里见到先祖们,也有话应对,不至于被骂作不肖子孙。”
他这话说得古怪,张少珩心中疑窦丛生,待要仔细询问,张老太爷却径自闭上双眼,摇头不语,脸色很是凝重的样子。
晚间张少瑜从公司回来,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被老太爷叫去了书房,祖孙两人关起门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直待到十点左右,才双双走出来。
“大哥。”张少珩截住正欲回房休息的张少瑜,好奇不已,“爷爷找你做些什么?”
张少瑜放下揉捏眉心的手指,肃着一张脸,颇为头疼地叹道:“爷爷让我保住那座宅子,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这下不仅张少瑜无奈,张少珩也莫名极了,那宅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竟能让爷爷说出这种话来,但要说他重视孤宅,为何平常不见他提起呢?
再说宋家这边,自从被宋修明从外面亲自捉过来后,宋青舟就被关进了卧室,那些与其说是伺候,其实更像是监视他的佣人更是急剧上升,别墅的防控系统也迅速更新了一遍。
宋青舟已经五岁了,按理来说正是该上小学的年纪,若是在别的寻常家庭,父母说不定就要为孩子到底上哪所学校更好吵翻了天,宋修明倒好,直接让人请来了几位从各大高校退下来的老教授,在家里单独授课,看在丰厚的薪酬上,老教授们也不嫌弃他杀鸡用了宰牛刀。
只是这样下来,宋青舟就少了同龄玩伴,性子也越来越孤僻,眼神冷漠到令人心寒,丝毫没有这个年龄的孩童该有的天真活泼。
至于城郊荒地的拍卖之事,也在众人或期待,或淡然无视的态度中,有条不紊地经行着,张家如今虽然大多在商界发展,但在军|政方面也有涉猎,再加上老太爷年轻时曾是名噪一时的占卜师,为不少达官贵人批过命,积攒下许多不便对外人言说的关系,现下虽然老太爷年事已高,但余热犹在,最后几经波折,张家终于在与多方势力的斡旋中取得胜利,成功将城郊那块儿地连带着上面的孤宅纳入囊中。
竞拍失败的当天,宋修明气得掀了桌子,背负双手,焦躁地在书房中转来转去。
殷诗雅抿唇一笑,大着胆子劝他:“修明你消消气,要我说啊那地让张家拿了也好,反正到最后还是要回到我们手里的,就先让他们保管一段时间好了,只要有青舟在,不愁张家人不就范,别忘了,他可是张老头的亲外孙呢,怎么着也要心疼他几分吧?”
“你说的不错。”宋修明脚步渐渐缓了下来,望着窗外的夜色,思索了一会,低声笑道:“我倒要看看张家那老东西还能再坚持几天,等他死了,那些东西还不是要都留给青舟,且让他们再得意几天吧。”
费尽心机得到了那座孤宅后,张家人继续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并没有像外界猜测的那般,拆掉宅子修建住房,平常也不见他们往城郊去,仿佛已经彻底遗忘了这件事。
阳光从发黄的羊皮纸上拂过,落在一根根素白纤长的手指上,一晃便是好多年,在张老太爷的督促和指点下,张少珩每日勤学苦读,感悟天道,经学造诣与日俱进,甚至与老太爷不相上下,假以时日,想要再登上一个新的台阶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在二十加冠的那一天,张老太爷将戴在自己手指上的扳指取了下来,给了张少珩,同时也卸下了肩负在身上的责任,微微松了口气,用他那苍老干哑的声音缓缓讲述了一个张家族人世代相传的故事。
“大约三百年前的大雍时期,张家曾经出过一位道学天才,传说他出生之时本来阴云密布的天空顷刻放晴,本是初秋时节,百花竟然次第开放,引得百姓争相观看,整座京城都笼罩在一股难以形容的甜香之中,持续了足有三天,才慢慢消散,就连当时的国君文昌帝都惊讶不已,直言此子与道君有缘,将来必然洪福齐天,前途不可限量。
大雍之人崇尚道学,张家家主听闻此言,大喜过望,再三斟酌之后为小儿子取名为道宁。
那时的张家本是名门显贵,世代簪缨,又与掌权者关系亲密,道宁先祖年幼时曾有幸随父进宫赴宴,文昌帝见他生得白玉团子般可爱,便随口考校了几句,谁知道宁先祖对答如流,字字珠玑,一时惊艳四座,当时在场的几位天师忍不住对其交口称赞,谓其赤子之心纯白无垢,然后执意收其为徒。
道宁先祖五岁入玄都观,潜心修行十二载,于十七岁时窥得天机,次年蔡、陈两省连月大旱,粮食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尸骨成山,道宁先祖不惜损耗自身修为,设下法阵求雨,救无数百姓与水火之中。
时人感念道宁先祖的恩德,亲自为其立长生牌位,后又写万民书,恳请圣上进行封赏,文昌帝允准,道宁先祖不到弱冠之年便成为大雍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国师,深受百姓爱戴,据说在当时,倘若有人醉酒后说道宁先祖一句坏话,那即便是再贪心的掌柜也不敢留他,否则次日便会被众人鄙薄责骂,全家人都要跟着蒙羞……”
听了这段往事,遥想道宁先祖往日风姿,饶是素来清心寡欲的张少珩都不免心中激荡,继而生出几分豪情来,钦慕道:“道宁先祖品行高洁,实在是所有修道之人的楷模!”
张老太爷亦有同感道:“不错,张家人在世理应像道宁先祖这般积福行善庇护弱小,才不愧神明赐予我们的特殊天赋。”
张少珩耐不住好奇心,催促道:“爷爷,后来呢?”
“后来……”张老太爷微一停顿,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幽幽道:“后来他死了。”
“什么?”张少珩微怔,画风转变的如此之快,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张老太爷皱纹密布的脸上溢出淡淡的迷茫,轻声道:“道宁先祖年轻有为,功德无数,二十岁头上就显露出肉身成圣之象,大雍上下是既为道宁先祖即将羽化成仙而高兴,又惋惜以后少了位心怀天下的国师,但是在那一年的七夕,他忽然就死了,尸体静静地横躺地上,跟任何死去的普通人没有两样。”
“可曾查明原因?”张少珩心头一紧,连忙问道。
“查不出来。”张老太爷摇头,“道宁先祖法力高深,普通人根本奈何不了他,至于下毒似乎更不可能,道宁先祖居住在皇家道观,饮食有专人负责,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任何纰漏。”
张少珩沉默片刻,低叹道:“难道当真是天妒英才不成?”
“谁知道呢。”老太爷缓缓摩挲着手杖,低声道:“道宁先祖辞世,当世之人无不震惊痛惜,百姓们扶棺痛哭,十里相送,后来有人猜测说是道宁先祖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干扰天道运行,所以才会有此劫,毕竟天机不可泄露,这话总是有一点道理的,否则为何有那么多修道之人死于非命,少珩啊,你以后也须记着这一点,千万保重自身,不过,若非当年道宁先祖积攒下无数功德,荫蔽后人,我们张家也未必有今日的显赫。”
张少珩倒了一杯茶,递给老太爷让他润润嗓子,想到了什么,心内疑惑,问道:“不是说道宁先祖年幼之时便入了道门,从不沾染俗世烟火吗?哪里来的后世子孙?”
张老太爷放下茶盏,解释道:“少珩你有所不知,道宁先祖确实终身未娶,至死都是白璧之身,但他长兄却不忍道宁先祖膝下无子,日后清明重阳无人洒扫,便做主将一个曾经照料道宁先祖多年,与他有半师之谊的道童过继给道宁先祖,这才有了我们现在这一支。”
张少珩点头:“原来如此,啊,对了,爷爷,道宁先祖葬在哪里?”听老太爷说了这么多道宁先祖的事迹,张少珩情不自禁地生出几缕敬佩之情,想要去他墓前祭拜一番。
谁知老太爷竟然道:“我也不知道,道宁先祖下葬当日,一直被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国都发生□□,有一群脸蒙黑巾的精装武者突然从天而降,将棺椁抢了去,这副变故来得突然,再加上当时街上人太多,场面拥挤不堪,等到众人意识到不对的时候,那些蒙面人早已消失不见。道宁先祖的遗体被人如此亵渎,朝野上下震怒非常,为了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文昌帝严令官员彻查,可惜不知为何一直毫无进展,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这件事也成了历史上的一大悬案。”
似乎是被这些话触动了心事,张老太爷说完之后便不再开口,抓起拐杖,慢吞吞地离开了,徒留张少珩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外面迷离的夜色,怅然若失。
时光如流水,匆匆不回头。卧室中的桌子越换越高,前来教导课程的老教授也一一请辞,如今的宋青舟已经十八岁了,合该是意气风华踌躇满志的年纪,他却像是一枚被过早催熟的果实,带着不合时宜的沧桑。
宋修明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教育方法的失败,近来开始有意无意地带他出席一些宴会,试图将宋青舟介绍给一些上流人士,也好扩充人脉,以便他将来接手宋家的产业,将家族生意发展壮大。
矛盾的是宋修明这个人非常重视权利,控制欲又太强,即使现在年事渐高,精力不比往昔,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放手的意思,反倒想要掌控宋青舟的人生,将他培养成一具听话的傀儡,自己也好继续作威作福,是以宋修明并不喜欢儿子于商贾一道表现出太高的天赋。
连续十六年的高强度洗脑之下,宋青舟的自闭症越来越严重,但除此之外其他各方面都十分优秀,智商也远在常人之上,他清楚地明白只有顺着宋修明的话作为,自己才能获得短暂的宁静,所以日常生活中也收起了反抗之心,表现得十分听话,反正一切对宋青舟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
出于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宋修明拒绝了别人将宋青舟送到国外留学的提议,只是不同与小学、中学的理论知识类课程,大学里更重要的是人际关系往来,实践和社交能力的培养,再将人关在家里显然是不太现实的,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宋修明决定让他去上大学。
至于学校方面的选择嘛,得知张少珩毕业后一直在本市南城大学的中文系任教后,宋修明很快就联系了南城大学的校长,办理好所有手续,然后将人打包送了过去。
南城大学历史悠久,学术实力雄厚,享誉国内外,是一所涵盖了众多专业的综合性大学,但宋修明独|裁惯了,根本没有询问宋青舟的意愿,直接给他报了汉语言文学。
去学校报到当天,阳光灿烂到刺眼,宋青舟捏着通知书,面无表情地看着季博学跑前跑后,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季博学和几位院领导站在一起侃侃而谈,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宋青舟烦躁地皱起长眉,看没人注意自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作为一所建校已过百年的名校,南城大学的建筑明显带有上个世纪的风貌,随处可见具有时代特色的吊角屋檐,古朴而雅致,绿化做得也不错,道旁种植着高大的梧桐树,枝叶茂密苍翠欲滴,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看着便觉得舒爽。
过了这么多年囚徒似的生活,好不容易得了自有,宋青舟四处走走转转,冰山般的面容难得和缓了下来,然而下一秒,忽然有人从拐角处疾步走出,直直撞了上来。
“哎呀。”那人轻呼出声,一个不稳,怀中抱着的东西尽数散落下来,连忙蹲下|身子去捡。
宋青舟默默看了一会,想要绕过去。
那人却正好站起身来,温润美好的脸庞在阳光下越发剔透无瑕,露出一双琉璃般的茶褐色眸子,目光从宋青舟脸上扫过,忽然呆滞了一瞬,出言阻止道:“等等!”
宋青舟抿着薄唇看向他,用眼神示意那人有话快说。
看宋青舟如此态度,张少珩好脾气地笑了笑,他单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专心致志地研究起对方的五官来,“你是青舟吧?”
宋青舟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仍然不开口,既不会因为张少珩的话而产生任何好奇心,也没有闲谈下去的欲|望。
张少珩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开心道:“你和小姑她长得很像。”顿了顿,见宋青舟没有反应,又道:“青舟还不认识我吧?我叫张少珩,你生母张敏是我姑姑,按照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表哥呢,家里爷爷哥哥都很想你,改天跟我一起回去一趟吧……”
张敏?那是谁?
虽然当年张宋两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但要说宋修明喜欢张敏到矢志不渝,那却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宋修明很快就将这个因他而死的可怜女人丢到了脑后,而且因为殷诗雅的关系,宋家上下没人敢轻易提起张敏这个名字,所以宋青舟根本不知道自己生身母亲是谁。
留意到他的神情,张少珩有些不满,“怎么,宋修明没有告诉你吗?”张家人简直对宋修明深恶痛绝,因此尽管张少珩只是一个晚辈,却敢直接称呼他的名字。
宋青舟摇头。
张少珩不禁为张敏叫起屈来,他张嘴将要将往事都告诉宋青舟,却眼尖地扫到不远处季博学快步走来的身影,连忙止了话头,从衣兜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宋青舟,语速极快地交代道:“没课的时候我经常去图书馆二楼,你可以到那里找我。”
说话间季博学已经来到两人面前,他对着张少珩微笑道:“珩少爷。”
张少珩的笑容淡了下去,礼貌性地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他一走,季博学立刻收起脸上恭敬和善的表情,讥诮地撇了撇嘴角,用一种审问地语气说道:“小少爷怎么跟他混在了一起?”
宋青舟默然,季博学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小少爷可别被他哄骗了,张家人惯会做戏,其实心里狠着呢,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您一眼,所以,应付他们啊,您面儿上不差也就够了,千万别太当回事。”观其神态,似乎对张家很是防备。
宋青舟虽然沉闷自闭,心里却不傻,冷淡地看了季博学一眼,长腿迈开迅速将人甩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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