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里，孙胖子盯着陈乔山，目光灼灼地问道：“什么，你要去新化？”

陈乔山道：“是啊，下午就走，交待你的事别忘了！”

车票是下午的，时间还早。

虽然是五一假期，工作室能休假的毕竟是少数，作为职业码农，想有个完整的七天假期，肯定是痴心妄想，加班是常态，正常休假才是小概率事件。

“怎么突然想着去新化的，也没听你提过啊？”孙胖子心里有些疑问，他本来也想回家的，不过陈乔山没回去，他才留下，现在倒好，这家伙又准备一个人溜了。

“我准备的论文，研究的就是新化二十万人的打字复印群体，不去实地看看，写出来也没人信呐。”陈乔山解释完，又叮嘱道：“别忘了，名单上56个本科院校，每个都要安排人去做问卷，别漏了。”

孙胖子抖了抖手里的名单，不由嘀咕道：“燕京也不大啊，怎么这么多大学。”

“大小那得看跟谁比。”陈乔山笑道：“怎么，你有意见？”

“怎么能没意见。”孙胖子有些郁闷，“咱们豫省竟然没有985院校，211也只有郑大一家，一本也少得可怜，跟谁说理去？”

陈乔山没有白费力气做解释，这是社会学问题，归根究底，还是经济学问题，“行了，别想了，那也不是咱俩能改变的。”

孙胖子没再纠结，看着手里的名单，他有点好奇：“大山，做个抽样调查就成，何必非要搞什么普查，不是浪费钱吗？”

陈乔山笑道：“你前几天不还埋汰我不会花钱吗，怎么着，现在又良心发现了？”

孙胖子翻了个白眼，“有钱也不是你这个花法，全部雇人跑下来怎么也得一两千，至于吗，搞个抽样调查，零头都用不到，真要做普查，耽误事不说，这钱花的还不值当，你这是何苦来哉？”

“算了吧，还是按我说的来。”陈乔山坚持做普查。

搞科研是个严肃的事情，能花钱解决的问题，他不介意做细致点，说不定就有意外收获，最起码，详细的数据更具说服力。

孙胖子一脸的无奈，“行吧，都听你的，可怜我这二百斤，早晚让你折腾费了。”

“死一边去。”陈乔山脸都绿了，自己可是正经人，被孙胖子这么一说，搞得好像有什么不良嗜好似的，“不就多找点人吗，多大点事，对了，盯着点，别被人糊弄了。”

孙胖子毫不在意，“放心吧，我找人大的同学帮忙，一天四五十，比去外边挣的都多，保准没人耍滑头。”

陈乔山没在说什么，孙胖子这人嘴上虽然少个把门的，办起正事倒是有模有样，挑不出什么毛病。

……

下午，陈乔山登上了开往汉口的火车，全程16个小时，站票，好歹比挂票舒服多了。

车到郑州，已是夜里两点，陈乔山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人实在是太多了，虽然及不上春运，不过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列车换车头，停站半个小时。

陈乔山趁机到站台上活动下手脚，不管怎么说，豫省也是他这辈子的家乡，听着周围熟悉又亲切的叫卖声，他身上的疲累顿时缓解许多，不过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将进入鄂省境内，他的心里又多了几分忐忑。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陈乔山在过道里蜷缩了一夜，半睡半醒间，火车进了鄂省，除了收到一条鄂省欢迎您的短信，剩下的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

到了汉口，又换乘开往鄂西北的火车，兜兜转转，直到下午三点钟，陈乔山才赶到老家所在的小镇。

老家跟记忆中并没有多少差别，自打当年出外求学，回来的次数日渐减少，待到参加工作，更是来去匆匆。

陈乔山第一次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他寻着记忆，围着老屋的所在转悠很久，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却又找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夹杂在熟悉和陌生之间，陈乔山有一种被抽离的痛感，他甚至都没有勇气找人打听相熟的亲朋旧友。

他心底里清楚，一切都回不去了。

随便找了个土坎坐下，陈乔山陷入木然之中，即使是现在，他仍然习惯地认为，这里才是自己童年的全部。

他曾在这儿组织小团伙去后岗上偷瓜，然后被看瓜的老陕追得鸡飞狗跳，临了回家还挨老爹一顿揍。

在不远处的河里，赤条条的他从狗刨开始，练就了一身的水上本事，得益于此，他才敢从沉底的桑塔纳里救了周瑞的命。

……

一切的一切，都跟陈乔山无关了。

他想起了山河故人，何其类似的情形，山依旧是山，河已然非河，自己从未离开，却再也回不去了。

“哪旮的娃子，天都黢黑了，还不回去切饭。”

很突然的，陈乔山被人从回忆中惊醒，抬眼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个微有些驼背的老汉，天已黯淡，全然看不清面容，从那冒着些微火星的旱烟袋里，映出的全是岁月印染的气息。

“大爷，我老唐家的，您老宵夜了？”

“没哩，在巡孙娃子，也不晓得跑哪国去了，你见到吗？”

“我也不晓得。”说着，陈乔山站了起来，吱应一声，就转身走了。

他知道，这一去，这地儿跟他再无半分瓜葛。

“老唐家的？”拿着烟袋的老汉看着已经熄灭的烟嘴，在鞋板上磕了磕，抖干净烟灰，重又填塞上烟丝，可心里又泛起疑问，镇上方园几里范围内，没听说有姓唐的人家。

听口音，又的确是本地的娃，瞅着却又眼生，想着，老头摇了摇头，还是先找到淘气的孙子要紧。

陈乔山自是不知老汉的疑虑，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土冈，河提，陡坎子，丘陵地貌该有的，这里一样不缺。

离镇子还有段距离，虽然天光灰暗，倒是难不住陈乔山，借着不知是星光还是远处星散的灯光，他摸黑朝着镇上行去。

半程，陈乔山的手机响了。

“喂。”

“二哥，吃饭了没？”小五清脆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欢快的语调令陈乔山精神陡然一震。

“没呐，都快饿死我了。”

“切，你又在骗我，严妖精都说了，你整天带着她去吃好吃的。”小丫头嘴皮子利索，这点倒是得了陈妈的真传。

听着小五的唠叨，陈乔山心情顿时好上不少，“是吗，我怎么不知道，给我说说，你俩平时都聊什么？”

“才不告诉你呢。”小五转瞬又有些抱怨地说道：“二哥，这次放假你怎么没回来啊，我都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三姐四姐都回来了，对了，妈特意炖了只老母鸡，可惜你吃不到咯。”

说着说着，小五又笑了起来，几句话的工夫，喜乐忧怨连续几个转折，搁一般人肯定是不行的，也只能是小五，情绪转换得这般娴熟自如。

“咱家今天有好多好吃的，还包了饺子，我也帮忙，二哥，我跟你说，我在一个饺子里偷偷包了颗牛奶糖……”

小五说了好多，却都是些零碎，全然没有重点。

兄妹俩一番闲聊，陈乔山惊讶地发现，小丫头竟然对燕京的美食如数家珍，不仅有国内的几大菜系，还包括西餐甜点，对寿喜烧等日料也是说得头头是道，这些分明是他跟严小沁体验的美食。

“我说小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难不成拿本记着？“

小五傲娇地说道：“才没呢，严妖精说一遍我就全记住了。”

顿了顿，她又娇声提醒道：“二哥，别忘了，暑假你要带我跟三姐四姐去燕京玩，到时候我要把燕京的美食吃个遍。”

陈乔山摇头苦笑，妥妥又是个小吃货，可惜心思完全用错了地方，要是放在学习上，全家人不知道要省多少心。

他又跟老三老四聊了几句，可能是年龄的缘故，跟小五相比，在她俩面前，陈乔山要方正许多，也收敛许多。

电话最终传到陈妈手里。

“喂，老二，吃饭没？”

“还没呢，妈，我一会就去。”

“这都几点了，城里不是五六点就吃晚饭吗，你是不是又到外边野去了……”

陈妈一贯的唠叨，又叮嘱好一阵，才结束这通电话。

挂断电话，陈乔山原本郁结的情绪被纾解开了，他最后回望了远处朦胧的山川河流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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