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范闲躺在床上,摇头说了三个字,然而马上却咳了起来,似乎连他的内伤都知道,他不可能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心情激荡之下,难免有些反应。
不过范闲依然觉得不可能,自己自幼便跟随着费先生学习生物毒药入门及浅讲,学习监察院里的规章与部门组成,学习监察院特有的处事手法和杀人技巧,从很小的时候,他的生活便开始和庆国官员百姓们最害怕的监察院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在别人眼中,他是个小孩儿,顶多是有些天才气质的小孩儿。但他清楚,澹州时的范安之,灵魂已经相当成熟,所以他早就明白,自己将来的人生,肯定会与监察院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入京后提司腰牌的现世,更让范闲明白了监察院那些老人的良苦用心,对方是想将监察院交给自己,或者说是还给自己,更准确地说,是还给当年那个女子。
到了如今,范闲拥有了难以计数的财富,拥有了天下皆知的声名,拥有了极高的地位,这一切或许是凭借着他两世为人的经验,无数前贤的诗赋歌词,自己打小练就的坚毅心神,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外物,难以系身,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失去。
而自己之所以一直到今天还能拥有这些,就是依靠的监察院的力量。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监察院都是范闲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根基、根本。
雪谷狙杀与悬空庙的刺杀不同,悬空高之后受的重伤,那完全是一次意外事件,影子的出手,完全都在陈萍萍的控制之下,如果不是恰好那时自己的霸道卷练到了瓶颈,凑巧经脉尽断,想必最后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可是雪谷里的狙杀,那就是为了杀死自己,一旦展开,绝无收手的可能……如果真如父亲所言及自己猜想,这个根基忽然松动了起来,范闲随时都有可能颓丧退场。对于这个猜想,不论是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范闲都不愿意接受,也不可能接受。
“不可能。”
范闲再次用重重的语气重复了这三个字。
他是监察院提司,经过这两年来陈萍萍的刻意放手与扶持,在八大处里早已安下了自己的人手,启年小组也成为了一个特殊的部门,一处有自己,四处有言冰云,三处有费介,五处黑骑无心,而且现在有了荆戈,六处有影子……算来算去,如今的范闲再不是当初的孤家寡人,整个监察院的资源早已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他实在想不明白,就算院中出了一个叛徒,也不可能完全把自己蒙在鼓里,与自己的敌人配合。
除非是他。
就是自己在山谷中想的他。
可是他……对自己是如此的和蔼,那双一直放在羊毛毯子上的手是那样的稳定,那个瘦削的残疾身体显得那样可靠,不论自己在哪里,总觉得他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让自己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一丝畏惧。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范建冷冷说道:“当年你母亲比你现在如何?同样是左手监察院、右手内库,身后有老五,更何况她还多了我们这几个人,南有泉州水师,比你今曰如何?……可是最后呢?”
范闲沉默了下来,忽然隐隐感觉到,山谷里的事情,只怕与许多年前的那件事情有关。
“皇后的父亲,是被我亲手一刀砍下了头颅。”范建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微笑说道:“可是……谁知道该砍的脑袋是不是都砍光了?”
范闲初闻此事,震惊异常,看着父亲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皇后的父亲,竟是父亲亲手杀死的!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年京都流血夜是对叶家倾覆的一次大报复,但是叶家当年根基何其深厚,在一夜之间被颠覆,虽说是趁着皇帝西征……可是京都里不知道有多少权贵家族参与到此事之中,有些漏网之鱼……甚至是元凶仍存,也并不出奇。
只是……范闲打破了沉默,脸上流露出坚定的神色,温和说道:“父亲不要说了,我相信院长。”
范建叹了口气。
范闲继续温和说道:“你的话,其实他也曾经对我说过……我也一直在想当年的问题,发现我入京都之前,你和陈院长彼此之间异常冷漠,完全不是现在这副模样,我明白你们的心中都有警惕,只是正如我无条件地相信您,我也无条件地相信他。”
他轻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对同伴的疑心,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或许,有些人一直刻意隐瞒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与陈院长互相猜疑。”
“我不会这样。”范闲加重语气说道:“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只有感觉不会欺骗自己。”
他的眼光看着窗外。
…………许久之后,范建笑了起来,安慰说道:“看来对于人姓,你还是有信心的……这一点,和你母亲很像。”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只是对于特定的几个人罢了。”
范建接着平静问道:“这件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
“我先等着看陛下的处理结果。”范闲沉默少许后,继续应道:“只怕调查不出来什么事情,对方投了这么大的本钱进去,自然也想好了善后的法子。”
他嘲讽笑道:“有时候都不知道陛下的信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军方都开始有人搔动了,他还是如以往那般毫不担心吗?”
“查,总是能查到一些东西。”范建望着儿子,知道年轻人并没有被鲜血冲昏头脑,欣慰笑道:“守城弩都是有编号的。”
“怕只怕连这城守弩也是从别处调过来,查错人可不好了。”
“你说的不错。”范建唇角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陛下震怒之下,案子查的极快,下午就得了消息。山谷中一共有五座守城弩,刚从内库丙坊出厂,本应是沿路送往定州方向……只是不知为何,却比交货的时间晚了些,恰好出现在了你回京的路上。”
“定州?”范闲皱起了眉头,“叶家又要当替罪羊?陛下能狠下这个心吗?”
“陛下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的蹊跷。”范建说道:“只是……万一是叶家故意这么做的呢?”
“所以需要别的证据。”范闲轻声问道:“我送到枢密院的那个活口有没有价值?”
“有。”范建又古怪地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一招还是和当年对付二皇子的招数一样,把证人送到对方的衙门里。”
范建面色微静,说道:“只是一个方法,最好不要使用两次,至少这次枢密院就没有上你的当。”
“噢?”范闲皱眉说道:“他们怎么处理的?”
范建微微一笑说道:“他们像供奉老祖宗一样把那个活口供着,生怕他失血过多死了,不好应付陛下的问话,紧接着,他们便借口此事必须由监察院调查,军方应要避嫌的原因,便将这个人送到了监察院。”
范闲微微一怔。
范建继续笑道:“但人是你扔在枢密院的,监察院自然不肯接受,又让人拖回了枢密院……枢密院这些军队的粗人,这次真是学会了赖皮,竟是把这人又拖回了枢密院。”
一向肃容的户部尚书笑着摇摇头:“今儿下午,两个院子就在这个活口身上较劲儿,你送给我,我送给你,就像这个人是烫手的山芋一般,谁也不肯接。”
虽然今曰遇着伏击,范闲心情有些沉重,但听着父亲这番话,依然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似乎眼前看见了今曰下午,在天河大路上,在庆国朝廷的权力中枢所在地,两个衙门像拖猪肉一样地,你来我往……那位军中好汉,只怕一辈子也没有想过,会有这种待遇吧。
“最后怎么处理的?”
“最后还是宫中发了话,监察院收入大狱中了。”
范闲叹息道:“想不到睡了一下午,京都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范建静静地看着儿子,半晌之后缓缓说道:“你被军队伏击,这是京都流血夜之后,最大的事情……而且你活着回来,不知道让多少人再也无法安坐府中,这夜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睡不着觉。”
范闲沉默。
“你真的要动手?”
“我不会亲自动。”范闲轻声说道:“但我要让他们痛,痛到骨头里。”
范建点了点头,说道:“你自己处理,只是……不要把整个军方都得罪了。”
“我有分寸。”
范建站起身来,离开他的卧房,最后说道:“你必须要活着。”
——————————————————————————这一个夜,有无数人,坐于幽房,神思不宁,沉默不语。
范闲遇刺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京都,今曰例行的大朝会就因为这件突发事件戛然而止,据退朝的大臣们私下议论,陛下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表现的还算镇静,马上命令禁军大统领大殿下出宫巡视,又命舒胡二位大学士代天子慰安。
但又据宫中的姚公公说,陛下回到御书房之后,生生握碎了一个官窑瓷茶杯,长久沉默不语。
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帝陷入震怒之中,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害怕,那些主持了山谷之事,或者暗中帮助了山谷之事的人物,各怀鬼胎,各怀不安地在各自府邸里筹划着。
既然这些人敢于在京都郊外杀人,自然就做好了迎接陛下怒火和监察院报复的准备,他们只是没有想到,在动用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进行了如此周密的准备之后……范闲竟然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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