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十多年锁血挂的张溥,终于还是没能熬过今年。而且,没死在旧疾经常复发的冬天,却死在一向没病没灾的初夏。经过礼部商议,皇帝为其赐谥“文端”。
七十五岁的镂谦益,吊唁完张薄回家,心情颇有些复杂。又一个老朋友走了,这几年走得越来越多,有朋友也有仇敌,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
钱谦益在南京感慨年华,却不知他的儿子,已在上海急如热锅蚂蚁。上海县,某乡下大宅里。
谢三宾对两个合伙人说“朝廷要彻查关税,查案钦差已在路上了。首批被查的港口,有上海、宁波、福州、泉州、广州、登州,等查完这六处,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咱们的账,没问题吧”徐帆问道。
徐帆是徐霞客的次子,至于其长子徐妃,在大同军收复江阴时,被徐氏家奴起义给杀了。钱谦益、谢三宾、徐霞客,当初合伙开公司做生意。钱家、徐家负责供货谢家则负责出海贸易。随着钱谦益到南京做官,而徐霞客常年在家养病,现在真正打理生意的,已经变成谢三宾、虢孺贻和徐帆。
谢三宾说“咱们的账,肯定没问题,就怕………官店的账对不上”
官店不是店铺,而是征收境内贸易税的机构俗称。正德、万历大搞皇庄皇店其中皇店就是收税的,并非什么皇家店铺。
中央官店叫宣课司,地方官店叫通课司。
赵瀚为了鼓励商业贸易,不再层层设卡收税,只在起始点各征收一次(特殊地段,中途有过路费,按船只大小进行收取,陆路运输则按车辆、牲畜收取)。
就拿蜀锦来举例,如果要运到上海外销。那么,运销商须在离开四川时,缴纳一半税款获得商票,商票写明了货物种类、数量、运销地点。这批蜀锦,在抵达上海之后,要在上海通课司验票完税。若被巡检司查到没有商票,或者商票跟货物对不上,立即取消公司执照,并按走私货物的十倍罚款!钱家在常熟,徐家在江阴,虽然距离上海都很近,但两家所产的棉布,运到上海都需要商票。这些商票,写明了货物信息,在上海通课司有完整报备。沿海走私还好操作,内陆走私可不好整。
通课司都设在交通要道,你想悄悄绕过去也行,但运输费用成倍上升,而且中途极有可能被查。而贿赂通课司官员就更扯淡,税务在起始点各交一半,从江阴运到上海的货物,你得同时买通江阴和上海官员,让两县税务官一起跟你做假账。
运输路途越远,逃税的可能性就越小,能同时买通四川和上海官员算你牛逼。
更何况,这三家的货物,不止有来自江阴、常熟的。他们自己产的棉布不够,还会购买其他产品,比如江西的烟草、瓷器、茶叶。江西商人运货到上海,要在通课司进行报备完税!
督察院如果无法查出海关、海商的问题,就会去查长期往上海运货的公司。甲公司你每年往上海运货,货物究竟卖给谁了?哦,原来是卖给乙公司。乙公司你又卖给谁了?最后查到搞外贸的丙公司,三家公司的贸易账目对不上,那么必定有人在偷税或走私。
钱孺贻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品质,此刻怂得一逼,惶惶不安道∶“要不,咱们向督察院自首吧。咱们商社也就偷税四年,并未涉及走私,再加上自首,多半能够从轻发落。”
徐帆有些意动,他爹徐霞客跟皇帝认识。钱孺贻的亲爹钱谦益,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有两位长辈的面子,又有自首行为,多半只是罚款而已,最严重也不过吊销公司执照。
“不能自首,”谢三宾愁眉苦脸,“我们还贿赂了市舶司(海关)官吏啊,肯定会被吊销海贸执照的。-张海贸执照,就是白花花的银山,咱们有了前科,今后别想再拿到牌照’听了这话,徐帆又犹豫起来,他是真舍不得银子。
钱孺贻却说“你们忘了,前几年清理全国田政,多少官员豪强被杀头流放当今皇帝,眼里揉不得沙子,上海市舶司肯定被查明白,到时候我们怎么跑得掉”
谢三宾还抱着侥幸心理“哪个海商不逃税的哪个海商不贿赂官员若全都照章查处,全都吊销执照,今后海贸还做不做了没有海贸税收,朝廷每年就要损失千万两税银。所以啊,就算皇帝要彻查,也只会处置那些官员。我们做海商的,顶多认罚而已。”“确实如此。”徐帆点头。
钱孺贻说“既然都要认罚,为何不主动自首还能罚得轻些。”
谢三宾摇头说“枪打出头鸟,我们最先跳出来,不被当成典型从重处置再说了,涉及那么多海商,不一定会查到咱们头上。运气好不被查到,那不就是省了许多罚银”“此言有理。”徐帆被说服了,连罚款都不想交。
谢三宾就是个老油条,面对官府胆大包天,面对敌军却胆小如鼠。
他最初是大明朝廷的太仆寺卿,崇祯年间调去山东做官。恰逢白莲教起义,这货一直躲在城里消极避战,等友军打了胜仗,才冲出去抢夺战果,靠镇压白莲教捞了上百万两银子。
历史上,满清军队南下,大明旧臣商呈组建义军。因谢三宾曾在山东剿灭白莲教,肯定比普通读书人更懂打仗,于是公推谢三宾担任义军主帅。谢三宾直接回绝“势如压卵,若辈不畏死耶”(清军打义军就像踩鸡蛋,你们不怕死吗)
这种人,只有刀架在脖子上,他才会真正认罪伏法。
谢三宾和徐帆很快达成共识,在朝廷调查海关期间,他们照章纳税乖乖做生意。被查到了就认罚,查不到便躲过一劫。至于今后啥情况,见一步走一步,查得严就合法经营,查得不严便继续逃税。钱孺贻回到常熟老家,越想越害怕,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要出大事。
这货次日起床,把儿子叫来说“悄悄备船,为父要去南京。若是亲友拜访便说我染了恶疾不便见客。”钱孺贻一路坐船前往南京,见到钱谦益说明情况。
钱谦益惊骇不已“我在南京都没收到消息,谢三宾怎知督察院要去查案”“孩儿不清楚,可能是姓谢的朝中有人。”钱孺贻说。
“他朝中有个屁的人,”钱谦益吓得浑身发抖,“谢三宾能提前收到风声,怕是上海很多官商都知道了,皇帝对此必然震怒,这比海商偷逃税款还严重!’钱孺贻更加害怕“那……那该如何是好”
“都说了当今皇帝是甚么人,叫你们一定要合法经营,为何要贪图那几个关税?”钱谦益质问道。钱孺贻说“父亲,可不止一点关税。咱们家生意越做越大,每年能省下四五千两银子。”
“四五千两”钱谦益都快气疯了,抄起拐杖就打,“就为了四五千两,还是三家人分,一家只能分到不足二千两。为了每年二千两银子,你连自己亲爹的官位都不顾吗我打死你这孽畜“爹,爹,别打了……”钱孺贻抱头鼠窜,边跑边说,“快想想办法,再打就来不及了!
钱谦益没把儿子打疼,自己倒累得头晕眼花,他扶着桌子缓了一阵“走,立即跟我进宫,当面向皇帝自首,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
钱孺贻问道“谢三宾和徐帆那边,要不要派人通知”钱谦益大怒“我通知他祖宗,让他们去死吧”紫禁城。
“钱谦益带着儿子求见”
赵瀚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还以为钱谦益年事已高,想给儿子在翰林院谋官。把钱家父子俩晾了一阵,赵瀚处理好手头事务,才下令招他们觐见。
钱谦益进殿的瞬间,就猛地跪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往里爬带着哭腔说“陛下恕罪,臣教子无方………’
赵瀚哭笑不得“起来吧,有话好好说。”
钱孺贻也跟着跪下,声音发抖道“陛下饶命,小民只逃税四年,按照商社股份,臣每年逃的税只有千余两。都是……都是那谢三宾的主意,他说别的商社都逃税,我们不逃税就亏大了.“逃税”赵瀚脸上的笑容消失,“上海市舶司的关税”钱孺贻说“正是,陛下饶命啊”
赵瀚表情阴冷道∶“算算时间,督察院、财部和银行的人,这会儿恐怕才刚到上海吧你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钱孺贻说“是谢三宾告之的。”“很好,好极了”赵瀚咬牙切齿。
就像钱谦益猜测的那样,相较于海关腐败,皇帝更愤怒走漏风声,这是朝廷的办案人员里有内鬼啊!赵瀚压下怒火“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钱孺贻连忙竹筒倒豆子,有的没的全往外吐。这货知道的也不多,他在公司主要负责供货,偷逃关税都是谢三宾在操作。
不过嘛,他举报了上海市铂司的二把手。说此人的儿子,在上海非常招摇,出行马车极为豪华,传闻其家里有个胡姬价值五千两银子。
赵瀚发现无法获知重要内幕,便说“你去国安院交代案情。”钱孺贻张大嘴巴“国……国安院”谁特么不知道,国安院就是锦衣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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