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今年76岁,村里人都唤他李三爷。
他家在大明是军户,世代负责看守孝陵。然而除了进山通道,孝陵附近遍地长草,也没见孝陵卫的军官下令维护。
他大哥幼年夭折,二哥成年后当兵。
当兵却不拿武器,只拿斧头和绳索,为军官盗采孝陵卫的树木。有一次把圆木放下山,不小心连人带木头滚下,嵴椎摔断了,在家疼了好几天才断气。
于是,李老汉也当了兵,补上二哥的差事,为那些世袭武官做苦役。
如果没病没灾,勉强还能活下去。
军官们偶尔会发点口粮,自己和妻子打零工,也能稍微补贴家用。无奈水旱灾祸频发,身体不好的妻子,最先营养不良而死,接着仅有的儿子也夭折了。
老父老母已死多年,家里就剩下他一个。
当时的李老汉,对生活看不到丝毫希望,整日浑浑噩噩的过着。军官有差事他就去做,没差事他就打零工,实在没事做就客串乞丐。
如果运气好,还能在皇陵捡到野鸡蛋,那就已经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突然,大同军杀来了,李老汉被调去守卫南京,还发给他一杆已经生锈的长枪。
李老汉当时惶恐不已,他听说大同军会屠城,而且喜欢生吃人肉。他战战兢兢守在城头,完全听不懂军令,只知道跟着别人走来走去。
然后,城内到处是细作闹事,百姓也把勋贵们围住,稀里湖涂就有士兵造反。
李老汉也没多想,就跟着造反了,还去帮忙打开城门。
他就是觉得大同军很厉害,干脆投靠反贼算了,跟着反贼吃人肉也行。
他们这些造反献城的军户,被统一编为治安部队,负责抓捕趁火打劫的歹人。
跟李老汉相熟的张三,平时唯唯诺诺,突然就耀武扬威起来。张三竟然不去抓歹人,而是打着大同军的旗号,敲诈勒索城中富户,当时有几十个军户跟着干。
全部砍头!
李老汉亲眼看到张三人头落地,当场吓得尿裤子。
后来,更多大同军进城,军户们被带去城外。宣教官押着世袭武官前来,说是要开诉苦大会,一开场就演《白毛女》,给军官们种地的军户看得嚎啕大哭。
李老汉看《白毛女》时没哭,诉苦大会上却哭了。
他喋喋不休说着自家的遭遇,细数每个家人是怎么死的,才说到自己的二哥就哭了,怎么也无法再说下去。
后来,世袭武官的田产,都被分给军户耕种,李老汉做梦也没想到,他这辈子居然能有自己的田。
李老汉种田很卖力,虽然他从来没种过,他家一直都在给军官砍树。
他遇到会种田的,就点头哈腰巴结,求别人教他耕种技巧。不管农忙农闲,每天都要去田里转悠,恨不得吃饭睡觉都在田埂上。
有一天,村长召集众人议事,让所有单身男女都去。
李老汉当时正在伺候庄稼,去得有些不情不愿。却没想到,自己分到了老婆,是一个逃难来南京的女乞丐。
其实也不算乞丐,是跟家人南下投奔亲戚的。
家人全都病死饿死了,她只能抹脏脸沿街乞讨。大同军清理乞丐时,她已经饿得半死,跟其他愿意从良的妓女,还有无家可归的女子,一起被带到郊外农村婚配。
李老汉有了田产,还有了老婆,又有了儿女,他又有了一个家。
五子三女,夭折了三个。
孙辈更是多达十一人,这还没算上外孙辈。家里的田产已经不够,长子跟着他务农,次子夭折,三子进城卖力气,四子夭折,五子小学毕业做了学徒。
如今,三子虽然扛包累出一身病,却在城西北贫民区买了房子。
原房主发财了,搬离贫民区,价钱卖得很便宜。
去年听说那里要拆迁,如果消息是真的,三子一家还能住进楼房。
五子就更不得了,小学毕业有文化,又自己肯学肯钻研,已经是印染厂的大师傅,一个月八两银子的工资。就连东家都对他客客气气,见面先是递烟,还得尊称一声“李把式”。
城内外的地皮愈发紧张,新修建筑全是楼房。
李老汉去过小儿子的新房,比拆迁分到的更气派。就是儿媳脾气太怪,经常给他气受,气得李老汉没住俩月就回农村。
对此,李老汉也不声张,逢人就说儿子儿媳孝顺,是自己住不惯才搬回来的。
村民都羡慕他有福气,儿子个个出息孝顺,女儿们也都嫁了好人家。
晨光熹微,李老汉扛着锄头出门。
已经年过古稀的妻子喊道:“大早晨的,你到哪里弄活去?”
李老汉回头说:“稻子就快熟了,我去田里转转。”
妻子没好气道:“转个屁,起码还有十天才能打谷子。你腿不好,别又摔着了,请正骨大夫可不便宜。”
“摔不着,咱家那田埂,我闭眼都能走完。”李老汉咧嘴直笑,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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