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站在那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
“收,为何不收?”
苏慕歌走上前接过碎魂果,望向殁,“痕就藏身在程灵犀脖颈间的残旧古戒之中,至于程灵犀其人,你许是已经见过了。”
眉梢淡淡一拢,殁沉吟:“是她?”
“同我换魂之人正是她。”苏慕歌犹豫着道,“且不说程灵犀为人如何,又是否得罪过你,但换魂一事上,她与我相同一无所知,也是个受害者。事情就是这么个样子,余下的,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言罢,她向裴翊使了个眼色。
裴翊本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先她一步转身离去。
苏慕歌待他走远之后方才道:“痕的踪迹,是换得这颗碎魂果的代价。另外我再多告诉你一桩事情,你要寻的洱,被关押在北麓明光山永夜殿内。”
殁有些不敢置信的回望她,许久才问:“洱的消息,你想要我以什么来换?”
苏慕歌摊了摊手:“不需要什么,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你我之间两清了。至于你与江墨白的了断,很抱歉,这实在与我无关。”
说完颇有气度的稍稍颔首作告别礼,不待他说话,出了他的洞府。
裴翊在院中等她:“生气了?”
“先前是真的挺气,不过你这一跪,倒是让我看开了不少。”苏慕歌同他并肩,一起缓步走出小院,笑了笑道,“我的生命总归是他给的,因此是我欠了他的债,并非他欠我的。是我着相了,总觉得他对我无情,实际是我希冀太多。”
“你能明白最好不过。”裴翊欣慰道。
苏慕歌啼笑皆非:“所以你其实是故意跪给我看的?何必呢,直接点醒我不得了,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么?”
裴翊负手而行,也不禁莞尔:“他总归是你父亲,受得起我这一跪。”
苏慕歌在他胸口捶了一记:“你这一跪可真不亏。方才我听瞳说,碎魂果十万年才得一颗,没想到,这一毛不拔的死人骨头出手还挺大方。”
眉目间现出一抹忧色,裴翊止步:“慕歌,你父亲说我亲缘淡薄,是个大逆不道之徒。”
苏慕歌微微怔住:“什么意思?”
裴翊便将殁先前所言一一说了。
“我上一世杀戮虽重,但大逆不道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按照你父亲的意思,引起灭世天罚的是我本身,饶是没有噬魂剑,说不准还会出现另一种方式,导致魔域被摧毁殆尽。”
“你听他胡扯。”
苏慕歌一个字也不信,好笑道,“莫说杀一个叔叔,就算你手刃父母,也不可能引发什么灭世天罚。你当天罚这么容易降下?搞笑的么?你看秦铮生活的秦王宫,为了皇位之争父子兄弟间整日杀来杀去的,岂不是天都要塌了不成?”
“我们魔王族本是远古魔神血脉,传承精纯,煞气极重,旁的如何比?”
“我想,只是我们走过溯世路,前世今生已被打乱的缘故。”苏慕歌沉吟片刻,也寻思不个所以然,“或许那死人骨头看到的只是你的前生,师父也曾说窥不出我的命格,我不一样好端端活着。”
裴翊敛眉深思:“可是……”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要负累太多,索性就在这里融魂结婴吧。”
方才瞳教给她一套心法,可以吸收零渡内的灵气,她现在心里正痒痒着。须知道零渡就是一方巨大的灵气资源宝库,对她和七曜来说,不用来进阶简直暴殄天物,这种机缘恐怕一生只此一次,断不能错过,“你瞧,我又放下一桩执念,正好努力进阶试试。”
裴翊“恩”了一声。
苏慕歌补充一句:“瞳说以你的功底,融魂之后至少也是元婴中境,待那时你去做你的事,我也要回去蓬莱抵抗兽潮了。”
听她提及兽潮,裴翊依稀间回忆起当年,叹气道:“待我融魂成功,至此十洲三岛,便再也没有一个名叫裴翊的天才修士了。”
“做了那么久天才,你还没做够呀?”
苏慕歌听罢哈哈大笑,安慰道,“无妨无妨,反正你这十洲三岛第一天才的名号,迟早会被秦铮给抢了。且安心做你的真魔吧,你上一世的天才事迹,至少还有我给你记着呢。”
裴翊但笑不语。
两人便各自闭关进阶去了。
五十年后,北昆仑首座金光道君座下三弟子、昆仑史上最具潜质的剑修裴翊本命元灯轰然熄灭。
此事在当年引发昆仑、乃至十洲三岛上下不小动荡。
人人皆叹可惜,更感慨修行路上荆棘重重。
又过八十年,蓬莱仙尊座下弟子秦铮,无显赫出身,无家族供养,以堪堪两百多岁的年纪,进阶金丹境大圆满境界,且被蓬莱仙尊授以金铃,拟为下一代蓬莱继任掌门,一时受万众瞩目。
昆仑也再出新的传奇,金光道君座下四弟子程灵犀,次年进阶金丹大圆满。
而裴翊这个名字,终是无人再提及了。
****
且说零渡之内,苏慕歌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变化,自然也不知道已经过去一百多年,觉着顶多二十几载的光景。
可她出关再闭关,闭关在出关,进阶了两次,修至金丹后期顶峰,也没见裴翊出来。
看来他结婴一直在失败。
贪多嚼不烂,苏慕歌也卡在圆满的瓶颈上,无法继续进展,便抽出几天时间来训练她的七曜。
如今七曜解封了六只,剩下最后一只金曜,始终毫无动静。
机缘这种东西强求不来,何况苏慕歌已经比较满足。
凤女和银霄只差临门一脚突破元婴,木曜和水曜差不多金丹后期。因为没有吃食,土曜的修为最差。而最后出壳的火曜,因为吸收了地狱之火,又吃下整整一窝金晶,杀伤力只在凤女之下。
苏慕歌私以为,如今元婴以下的敌人,根本用不着她亲自出手了。
两手交叠着置于脑后,苏慕歌躺在雪地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当年被你们吸食灵气,我可是打碎了牙齿和血吞,如今看着你们一个个茁壮成长,我不免老怀安慰,生出几分养儿防老的感慨啊……”
“你少来。”银霄探头瞪她,“谁是你儿子。”
“就这么一说,较真什么。”苏慕歌揉揉它的脑袋。
“不过我们一直待在零渡内,也是突破不了的。”银霄长吁短叹,“也不知裴翊遇到了什么瓶颈,何时才能出关,再耗下去,我就要发霉了。”
苏慕歌也急,她还等着回蓬莱,不知十洲三岛的兽潮进展如何了。
她不如先走。
横竖焰魃的天机棋局她破解不了,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正准备起身去找瞳,请她将自己送出零渡,突见一道浓厚的黑影压了下来,且伴着浓郁杀气。苏慕歌虽被唬了一跳,但并未出手,能入殁的辖地范围,定是超神器灵无疑,她再修炼一万年也打不过。
“人?”
“是。”
“谁的人?”
苏慕歌探她一眼,是个冷艳的女器灵,估摸着正是排行第二的殇。而且瞧着她有些眼熟,想了想才恍然,她在梦中见到过,幼年时曾想杀她,却被殁拦下来的那一个。
“你是谁的人?”殇寒声再问。
“我的人,我带进来的。”一只枯瘦的爪子将苏慕歌扯了回来,眨眼间,瞳挡在她身前,张开双臂,护住鸡崽子一样,“殁老大又出去化骨了,殇姐姐来的不巧,先回去吧。”
“瞳,你是觉着殁不会杀你,居然敢带凡人进来?”殇并没有起疑心,只是皱了皱眉,听殁不在,转身便走了,“速速送走,明日我再见到她,必杀不赦。”
瞳就撇撇嘴,冲着她的背影竖起中指。
殇的背后像是生了眼睛,一拂袖,他的中指便飞了出去,血竟飚了一丈多高。
瞳立刻倒在地上,浑身哆嗦着,血还在飚,声音带着哭腔:“殇姐姐你好狠的心。”
殇无动于衷,身影渐渐消失:“将你的眼睛从外界收回来,少琢磨些风花雪月,整日里神神叨叨,脑子也跟着不好使了。”
“你脑子才不好使。”
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伸手将断指抓回来,重新安上。指着她消失的方向道,“大侄女我同你说,做女人断不可似她这般无趣。”
“何为将眼睛收回来?”苏慕歌觉着自己发现了有趣的事儿。
“哦,你叔叔我不是无聊么,偷溜出零渡时就将眼睛种在外界,闲了可以看看他们在做什么。”瞳眨眨眼,伸手探进袖笼中,不消片刻,掏出一副描金边的卷轴,吹了口气儿,向上空一扔。
卷轴翠绿的穗子轻摆,以极优雅的姿态在半空中缓缓向两侧拉伸。
足足五丈宽,十丈长。
被分裂成一个个大小相同的方格,竟数以百万计。
眼花缭乱,因为每个方格内的景象是全然是不同的。或有崇山峻岭,或有流水人家,一侧金榜题名神采奕奕,一侧扶棺送子满堂悲苦。总归是说不尽的世间万象,道不完的人生百态。
被入眼的众生浮华所震撼,苏慕歌上前一步,仰头仔细窥探那些方格。
“你正看的那个人,是俗世一个二品大官。”瞳顺着苏慕歌的目光描了一眼,“十年寒窗,才华横溢,但屡试不第,后被丞相府的小姐看上,入赘之后开始平步青云。”
“哦?”苏慕歌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正端身坐在天井花架下,盯着花圃内的一株杂草,看的出神,“那为何还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他哪里是郁郁不得志。”瞳无趣道,“他入赘后不久,故乡妻子病死了,八岁大的儿子上京来寻他,被他捂死了埋在花圃里。”
苏慕歌:“……”
“瞳,你窥私欲也未免太重了。”
震撼过后,苏慕歌只觉着如芒在背,毛骨悚然。好似自己周遭也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正在一眨不眨的窥视着她。瞳的这项天赋,实在夸张,或者说这些超神器灵的神通一个比一个逆天,也难怪为众神所不容。
若她是神,她也想灭了他们。
瞳翻了个白眼:“闲着也是闲着,我只看看,又不会说出去。”
苏慕歌愈发不安:“你没在我身上种眼睛吧?”
“哪能啊。”瞳摆摆手:“今时不同往日,曾经窥神我都干过,但如今本体被锁在零渡内,只能放出去一等阶小眼睛。俗世随便我看,但在修仙界,小修士我不爱看,高阶修士轻易就能发现。”
“当真?”苏慕歌仍是不信。
“不信让你瞧瞧。”
瞳将食指勾向自己的灵台,抽出一丝荧线,再指向卷轴。
卷轴方格顷刻散尽,出现巨幅影像。
苏慕歌倒吸一口凉气,因为画卷上显示的正是焰魃和黑雾。
“你居然还将眼睛种在了天机阁?”
“顺手那么一丢。”
“焰魃一直也没发现?”
“不曾开眼,他自然发现不了。”瞳有些惋惜地道,“不过你瞧着吧,不出三息,一定会被发现的。”
苏慕歌真就睁大眼睛瞧着。
“躲的也太严实了,属下用尽各种法子,哪怕请出窥天境也寻不出他的下落。”黑雾愧疚的半跪在地,“十洲三岛也寻过了,没有。”
是在找裴翊?
苏慕歌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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