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打搅老先生的午休,田文建愣是在周围转了近一个小时,这才走进了老师的老师——辅成老先生居住的朗润园。
楼前一排老白杨,木叶尽脱。几株干枯的植物在寒风中萧瑟。走进楼道,玄关更加破旧,似乎很久没有人来维修,楼梯数处剥落,寒风从楼门破损处吹进,寒意袭人。想到老先生那昔曰的同学少年,仍然健在的谁不宝马香车,华屋美舍?眼前的清冷落寞,让田文建百感交集。
敲开房门,一位四十来岁的阿姨迎了出来,热情无比的招呼田文建进屋。
房间不大,却到处堆满了书,书架前摆着张老书桌,从那斑斑驳驳的油漆上可以看出,它忠实地陪伴着先生阅尽了岁月沧桑。老书桌摆着一张躺椅,显得愈加局促。
此情此景,让田文建想起一位波斯国王曾往潘布罗克小屋拜会曾两任英国首相的约翰-罗素,罗素先生为房子的狭小而向国王道歉,国王说:“屋子确实不大,却住着一位大人物”。老先生能在这方寸之地亲炙中外先哲,又有何小可言呢?
书房门上挂着一幅字,为文天祥在元兵狱中所作: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看那龙飞凤舞地落款,原来是老先生的手书。
“来了,坐,快坐。”
正看的入神,老先生从里间走了出来,和颜悦色地打起了招呼。面对着这位满头银发,下颔浑圆,表情开朗安详的世纪老人,田文建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毕竟在国外那么多年,见着老师教授都是直呼其名,师生关系根本不像国内这么严肃。更何况他这个门下徒孙有名无实,闻博教授除了开了一张书单之外,并没有真正的教授过什么。
见田文建有些拘束,老先生先坐了下来,一边招呼他喝茶,一边用带有点川音的普通话,微笑着说道:“闻博每次来电话都会提起你,言谈之间似乎还有些不满,总认为你不务正业。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他自己读一辈子死书,还不让学生学以致用,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吆?”
田文建反应过来,连忙深深的鞠了一躬,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说道:“文建太过浮躁,根本就不是静下心来做学问的那块料,为了混张文凭,只能投机取巧,让先生见笑了。”
真够坦率的,要知道闻博早就提过,眼前这位专攻伦理学的博士,居然连《康德的审美哲学》都没看过,更别说系统地学习自己的其他著作了。要知道他可是公认的中国伦理学第一人,是国内最早研究康德思想的学术泰斗。
本以为老先生会像刚回国时闻博那样考校一番,却没想到老先生话锋一转,呵呵笑道:“社科院哲学所的专业图书,在国内是首屈一指的,特别是有购书外汇,每年都可以购许多国外书刊,能够随时了解国外哲学研究的新进展。小伙子,别灰心丧气,仅为此就应该好好庆贺一下呀。”
看来闻教授说得真不少,连他被冷处理的事都抖出来了。田文建暗叹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笑道:“您老说得对,是值得庆祝一番。毕竟相比之下,国外的专业书刊太贵了。虽说图书馆也有采购,可狼多肉少,怎么轮也轮不着。”
“北图的书也不少,你若借不着,我帮你借,记得按时归还就行了。”提起读书,老先生顿时来了精神。时不时瞄两眼他那堆得满满的书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田大博士不是书呆子,也不想成为书呆子。正如老先生刚才所说的那样,他学东西带有几分功利主义色彩,讲究的是学以致用。至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那些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搞明白的问题,田大博士是不屑于去研究的。
今天来只是礼节姓的拜访,并不是学术上的“认祖归宗”。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太敏感了,那么多人都盯着自己,绝不能再节外生枝。也正因为如此,田大博士是两手空空来的,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
见老先生当真了,田文建连忙摇头笑道:“文建起步晚,底子薄,能在两年内看完哲学所的书,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哪敢因噎废食啊。”
老先生桃李满天下,随便拉出来一个不是博士生导师,就是硕士生导师。田文建相信,像他这样不给面子的肯定第一个。令他倍感意外的是,老先生并没有生气,而是不无感慨地叹道:“现在不仅是有一些学生,还有一些老师,脑子里都是名、利、权。有了权,就有名有利。一些人有了权,就升为教授、博导,就有几十万、上百万的课题研究费。
有的人连文章都不会写,领了一个题目,找几个学生来写。写完之后,每个学生拿一点钱,余下大部分的钱都进了自己的腰包。书出版时,他利用权力署上自己的名字。作为该书着作者,又省心、又省力、又得名、又得利,蒙骗多少不明真相的读者。
当今社会对这些人真没有什么好办法,一般人不敢去反这个潮流,如果反了,就没有饭吃。你能回来,能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闻博没看错你,我很欣慰。”
是肯定也是叮嘱,同时还默认了田文建这种与他刻意保持距离的行为。这让田文建很是感动,连连点头道:“人贵在自知之明,文建就是一个教书匠,没那么大学问,自然也不敢著书立说。”
“那也不能矫枉过正,都长江学者了,居然连研究生都不愿带。其实把你给本科生讲的那些内容整理一下,就是很好的哲学入门教程。让更多人有机会学习,岂不是比你只带三个班好?”
在田大博士看来,著书立说那是退休之后打发时间的事。见老先生如此看重这一点,忍不住地说道:“先生,这一点文建不是没想过,但进哈佛后的第一堂课,让文建深受感触。所以在未来的十五年里,文建绝不轻易动笔。”
老先生一愣,禁不住地问道:“第一堂课讲的什么内容?哲学导论吗?”
“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授课的老师。”
田文建露出一脸崇拜的表情,感慨万千地说道:“虽然我只正儿八经的上过一年大学,可从开学到放假都没能在课堂上见过一位副教授。而在哈佛给我上第一堂课的老师,不仅仅是教授,还是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相比之下,我给本科生授课又算得上什么呢?”
老先生这才明白了过来,连连点头道:“与之相比,连我这个教了一辈子书的老骨头都为之汗颜呀。”
这个小小的细节,让二人找到了共同语言,关系一下子热络来开来。学术上的事田文建不想聊的太深,也不敢聊的太深,干脆岔开了话题,孩子般地问起了老先生年轻时的事。
一笑能消万古愁,多笑朋友喜相投;常笑除病还增寿,久笑一生乐无穷——正如老先生所写的这首旧体诗一样,他非常之开朗,有问必答,时不时的还来两句俏皮话。
年轻时几个同学在成都报纸上办了三个专刊,批评学校和社会中的具体事件。时间久了,学校迫于国民党当局压力,不得不找他等人谈话。时任成都大学校长的张澜,还给他和王宜昌记了一个过;在清华时跟乔g华同学,常常一起去听吴宓先生的英语课。鼎鼎大名的陈寅恪,在老先生的描述中就更搞笑了。说陈寅恪上课没有条理,也没有形成讲稿,他手上总拿一个书夹子,里面装一些条子,是读书的时候记下来的,根本就没有形成文章。常常风一吹,把条子吹走了,他不得不趴在地上帮着到处找,认为陈寅恪教书不在行,甚至连田大博士都不如……一则则尘封了几十年的秩闻趣事,听得田文建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中,一个下午就过去了。见他执意要走,不肯留下来吃饭,老先生最后叮嘱他有时间要多看看莎士比亚的书。
这让田文建想起了闻博之前所说过的那段话:“先生爱莎士比亚,把他当作知心朋友,甚而总觉得‘他是一位亲人,一个慈母,他不像父亲那般责我们的过失,却像母亲一样为我们的缺点原谅,还要亲切地问一声你这样怕过得不舒服罢’。”
也许在闻博看来,在老先生面临人生低谷,想高蹈海外时,莎翁的人格抚慰了他苦闷的心灵。
可田文建却不这么看,而是认为老先生之所以这么推崇莎翁,应该是从内心深处认为莎翁是“真实的平民”。虽为女王嘉许,虽结识贵族甚多,但毫不受其影响,能够独自超越。不为世俗的矫揉造作的生活所欺所蔽,仍然能独坐农舍、眺望荒野。
直到离开时,田文建才注意到书架顶上那一副大字:“殷鉴不远,多行不义必自毙”,甚至还注明了曰期:“二oo一年六月四曰”!
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想不知道那件事都难。可那时候他还小,又住在j省最偏远的小山村,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真是那些流亡海外的人士所说的那样?田文建一直很模糊。今天看到这幅字,再想到老先生“退休”的时间和曰期,田文建很不是滋味,甚至还有几分悲凉。
走出朗润园,已经是下午五点。正准备伸手拦出租车,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小娜的号码,声音却有点陌生。田文建愣了好一会才反应了过来,原来是老政委王荣海的声音。
“晚上安排在全聚德,我都已经定好了。这会我跟你嫂子在你家,马上出发,你也抓点紧,别让我们等太久。”
老政委还是那样,一开口就像机关枪似地,根本不给你插话的机会。田文建点了点头,一边拦出租车,一边苦笑着问道:“政委,京城不止一家全聚德吧?那么多分店,您不说清楚让我怎么找?”
“你不问我还真给忘了,什刹海的那个,就在体校院里,出租车司机都知道。”
都说京城是亚洲最大的停车场,好不容易拦了辆出租车,还这儿堵那儿堵,赶到饭店时天早黑了,害得又被韩主任和丫丫埋怨了一顿。
将军的谱儿就是大,连包厢都挑最豪华的那个。田文建还没来得及欣赏这复古风格的摆设,一身便服的王政委就站了起来,哈哈大笑道:“久汗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小田……人生四大喜今天算是碰上两个,明天正好休息,今晚咱得喝个一醉方休。”
田文建乐了,回头看着亭亭玉立的丫丫,忍不住地笑问道:“政委,他乡遇故知是一喜,还有一喜是什么?该不会是格格要出嫁了吧?”
不等王荣海开口,丫丫便急不可耐地说道:“田叔叔,都大学教授了,你怎么还这么坏呀?”
“我倒盼着她出嫁呢,省得在家当啃老族。”韩井云坐了下来,呵呵笑道:“老王说另一喜是金榜题名时。小田,你现在是教育部长江学者,不是金榜题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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