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船之上的讨论平和简单,还有几分感慨,几分幸灾乐祸,小亭内的郑恺却有些暴怒,他无法否定三篇诗赋,所以他很生气,以他的见识自然深知,这三篇诗赋将很快传遍帝都,传遍天下,柳寒之名亦将天下皆知。
所以,他很生气,这样一个从事贱业之人,嚣张!狂妄!小人!
他感到自己的威权受到挑战,他必须做出反应。
“文字虽为上品,却透着虚假!”
此言一出,亭内众人皆惊,王沛疑惑不解的看着面前的三篇诗赋,他没有看出那点虚假。
白衣顾公子秀美的面容蒙上一层忧虑,若有所思的望着郑恺,目光闪烁不定。
“文为心声,这柳寒身为商人,何来高处不胜寒!不过搔首弄姿!造作尔!”
郑恺声音冰冷,神情严厉:“其人不正!其心作伪!其文自然虚伪!倒是这洛神赋,好色之徒!”
王沛倒吸口凉气,这三篇诗赋经郑恺这一品鉴,立时成了欺世盗名之文,这柳寒自然也成了欺世盗名之人,他有些傻了。
扭头撞见顾公子,白衣顾公子的神情同样困惑不解。
“郑公说得好,”边上另一人点头赞叹道:“圣人言,立心,正意,方能达成大道,这柳某伪托文字,希图幸进,说到底,不过欺世盗名罢了。”
王沛在心里苦笑下,这郑恺掌控国子监数十年,隐为文坛领袖之一,皇上对其向来敬重,他这一定论,这柳寒这三篇不但没带来名声,倒种下祸端来。
王沛想替柳寒说几句,可又不想得罪郑恺,于是他想到白衣顾公子,没成想,顾公子却已经开口:“郑公之言有理,可晚生想今日品文品诗,倒不是品鉴人才,更不是征辟,郑公主持今日盛会,能有此三篇,倒是能为盛会锦上添花,至于其人,若其参加品鉴,到时再作品鉴不迟。”
王沛心中暗赞,到底是白衣公子顾玮,心思灵动,这话说得,既为柳寒说情,又顾全了郑恺的面子,还暗地里点醒郑恺,这三篇文章给你主持的盛事添彩。
果然此言一出,郑恺的神情稍变,显然他听懂了顾玮的意思,王沛决定再加一把火,他呵呵一笑:“顾公子说得对,今天诗会,只论诗不论人。从文上看,这三篇是近几年少有的好文,这数百士子争相抄录,便是证明,再说了,今天延平郡王和甘老也在,以郡王的喜好,多半要谱成曲,让府里歌姬演唱,下次我等上王府去,多半能听到。”
说着露出向往之态,这延平郡王乃当今皇帝同父异母幼弟,擅长音律,虽然只是郡王,可向受当今皇上喜爱。
“此人与秋家二公子和鲁家三公子相伴,想来三人交好,”顾玮又补充道:“看来多半是因文相识。”
说完,顾玮和王沛交换个眼色,彼此心知肚明。
郑恺心里有些烦躁,几十年文海浮沉,掌控国子监,见过太多的年青富有才气的俊杰,被他毁了前程的不少,可同样也有不少让他无可奈何的,比如边上这白衣公子顾玮。
王沛和顾玮说得不错,这三篇诗赋文采极佳,总会有人将文章传出去,如果那时这三篇诗赋火了,他就更加尴尬了。
王沛还在等郑恺,可郑恺迟迟不开口,正在纳闷,忽然看见顾玮正冲他使眼色,略微想想便恍然大悟,这郑恺正下不来台,心里忍不住暗笑,有点高兴,正想着要不要给郑恺搭个台阶,耳边传来顾玮的轻咳。
“单看这三篇诗赋,都极其出色,品个上上品该没有问题,”王沛边说边注意亭内众人的神情,特别是顾玮,说道上上品时,顾玮稍稍皱眉,郑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微微一笑又补充道:“不过,此人不过僻陋商人,兼有伪心,当下调一品,定个上中品,诸位意下如何?”
虽然象是在问亭内众人,可目光却盯着郑恺,郑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亭内诸人顿时松口气,要知道,帝都皆知,今日诗会,品鉴的便是他们,这三篇诗赋若被品为下品,传将出去,丢人的可不仅仅是郑恺,亭内众人个个跑不了。
所以,虽然多数人不愿让一个商人抢了风头,可也不敢完全灭杀此三篇。
“上中品!!”
品鉴的结果很快传到石船内,延平郡王燕亮有些诧异,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三篇诗赋篇篇华美,他不用看其他数百士子的诗文,便可以断定,无人可以超越,可居然才得了个上中品!!!
“这郑恺也算煞费苦心了,”申侍郎笑道,燕亮询问的望着他,他叹口气:“王爷,以郑恺的心思,怎么可能让一商人居首,若为上上品,他那得意门生放在那?可若为下品,可挡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放在这,也算合适,大家都有颜面。”
“原来如此,”甘老摇摇头,有些惋惜又有些不屑的说道:“老郑这些年将门第看得太重了,须知人才那都有。”
“甘老说得对,”燕亮点头道:“士庶有别,但士庶不能天隔,当年太祖麾下四大名臣,十二大将军,有士族亦有庶族,非士族才有人才。”
大晋开国,随太祖皇帝征战天下的谋臣猛将极多,可最出名却是这四大名臣十二大将军,太祖曾有名言,他之所以能击败群雄,登顶天下,不是他本身有高的才干,而是他有众多贤才,正是在这众多贤才辅佐下,他才能击败群众,建立大晋。
立国之后,太祖封赏群臣,功勋最著的四大名臣十二大将军,自然封赏最后,除了官爵之外,还绘图凌霄阁,死后配享太庙,荣耀无限。
燕亮很熟悉这段历史,宗室子弟每个人都熟读太祖实录,对跟随太祖征战的名臣勇将的来历身世都很熟悉,其中有近半出身庶族,还有两个出身为奴隶的。
“王爷这话太对了,若太祖有士庶之见,恐怕今天也没这大晋了。”甘老赞赏的看着燕亮,这话倒是不假,太祖征战天下,数次陷入危险中,冲锋陷阵的武将多为庶族将领,最危险的是一次混战中被包围,幸亏一个将领拼死杀开一个缺口,这个将领便是奴隶出身。
大晋立国之后,太祖颁发《大晋律》,规定了士族庶族,这十六名臣中有半数以上为非士族,因此朝中反对力量强大,最后太祖念诸臣功劳,特旨将他们全都升为下品士族,如此才使《大晋律》得以顺利通过。
燕亮看着竹林,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申侍郎没有看竹林,倒是注意道燕亮的表情,心中略微思索便笑道:“看来这郑恺还是气量小了些。”
甘老呵呵一笑,神情中略有轻蔑:“若非他这一毛病,皇上岂会让数十年一直待在国子监。”
申侍郎略感诧异,很快便醒悟,原来如此,郑恺年青时便名满天下,加之家世也好,早早被征辟,按理经过几十年,怎么也能做到尚书台,最差也能主掌一曹,可没成想,一直在国子监教书,从教授一直干到祭酒,就没挪过窝,原来早在几十年前,皇上就已经看透了这个人,国子监祭酒是他最好的位置。
想明白后,正要顺势嘲讽两句,竹林那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声音越来越大,可过了一会,声音又消失了。
甘老微微叹息,心知恐怕是竹林内的士子们对品鉴的不满吧,今天参与盛会的士子不仅仅来自士族,也有大量来自庶族家庭的,士庶矛盾本就很深,士族出生便几乎有官职,庶族奋斗一生恐怕也当不了高官,故而在士庶士子之间也同样有深厚矛盾。
柳寒三篇仅得上中品,恐怕引起了庶族士子的不满,因而喧哗起来。
果然,下人很快来报,士子们对品鉴不满,国子监有三人品鉴为上上品,太学有俩人被品鉴为上上品,国子监三人皆为郑恺的入室弟子,太学俩人也来自上品士族。士子们认为,三人的诗文不如柳寒,被品鉴为上上品,而柳文才上中品,明显不公,故而喧嚣起来,不过后来被柳寒说服了。
“哦,他怎么说服这些士子的?”甘老很是好奇,要知道大晋重文,特别是太学国子监,国子监多为士族子弟,太学则有大量下品士族和庶族子弟,两校之间也常有矛盾,国朝重文,待这些士子厚重,也造成了士子的骄狂,有不平之事,则鸣鼓击之。
所以,要想平息士子闹事,非常不易,这柳寒不过一商人,怎么三言两语便将他们平息下来?
不但甘老好奇,燕亮和申侍郎也同样好奇。
“那位柳先生说,他无意出仕为官,参加诗会只是见识下帝都俊杰,今日能见到这么多帝都俊杰已经非常满意了,至于品鉴,无论诗词还是歌赋,都是作品,有作品便有人喜欢,也会有人不喜欢,这很正常,况且,读书之目的并非让人品鉴,读书之目的在明理,在修德,若有机会为国效力,则为国效力;若没有机会,逍遥山林也是很好。”
“就这几句话?!”申侍郎很是惊讶,有些不敢相信,下人肯定的说:“是,老爷,秋二公子也说了几句,士子就没说什么了。”
甘老轻轻叹口气:“这郑恺啊,君失贤才,国之不幸。”
燕亮沉默了会才说:“这柳寒倒有些意思,若有机会,倒可以见见。”
申侍郎轻轻点头,甘老什么也没说,过了会,也轻轻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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