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颠覆性的观点,大晋传统中士农商,士在第一位,农在第二,商人居末,士林中有君王与士共天下之说,而老黄的话,或者说柳寒的理论,初听很简单,可细想下却颠覆了大晋数百年,甚至是数千年来,道典的神圣不可违的圣言。
“别用这种目光看着我,”老黄冲雷纳作个鬼脸,这与他的年龄相比,显得有几分滑稽:“最初听到这话,我也不信,可慢慢的,我相信了,嗯,我们在西域,康国,买了大批土地种棉花,然后建立作坊,最多的时候,我们的作坊有两万人,织出的布,卖到西域各国,又卖到更西边,什么月支,黑石,南面卖到吐蕃,北面卖进了大漠。
那时,康国的富庶,让西域各国眼红,于是引起了很多纠纷,掌柜的让康国国王召开西域各国的会议,制定了贸易发展法规,公开了织机的秘密,于是织布在西域得到大发展。”
“那他岂不是亏了?”雷纳很是好奇,这样的织机,谁掌握了,便等于掌握了巨大的财富,柳寒公开织机的秘密,岂不是等于将财富拱手送人。
“他才不会亏呢,”老黄笑了:“公开了织机,可谁也不准仿制织机,他宣布退出纺织作坊,名下的纺织作坊全部卖掉,不过,从今以后,各国要买织机,必须上瀚海商社买,另外,他悄悄买了大批土地,三成用来种棉花,四成养羊,三成种粮食,然后又弄出一个织羊毛的机器,又弄出染布坊,结果,他又大赚,不过,这次,他没有只在康国,而是在西域各国分散建立,简单的说,他在西域弄出的这些东西,总共容纳了超过二十万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产业。唉,他要不回大晋,他就是西域之王。”
雷纳沉默了,超过二十万人,以西域的地广人稀,二十万人恐怕已经有西域总人口的两成甚至三成,这是个不得了的数字,几乎可以说是改变了西域的社会结构。
“大晋的流民问题,在我看来不是土地问题,”老黄接着说道:“大晋的土地本就这么多,与其寄希望于门阀世家将土地吐出来,倒不如放手发展工业,全面开展对外贸易,如此下来,既可以安置流民,也不会有门阀世家的矛盾。”
雷纳摇摇头:“如果按照这种作法,很显然,做工比种地收入高多了,一个月便有二三两银子收入,远远超过普通农夫所得,那么所有农夫都可能放弃种田,到作坊内做工,如此下来,天下岂不陷入饥馑之中。”
老黄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得很欢快,雷纳有些纳闷,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老黄笑着摇头:“你和我当初的问题一模一样,当年我就这样问过掌柜的,可你知道吗?掌柜是怎么回答的?他的答案是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
“为什么?!”雷纳皱眉反问。
“很简单,平衡。”老黄答道:“掌柜的解释是这样的,整个社会生产是处在一种动态平衡中,布匹生产,粮食生产,食盐生产,铁器生产,还有其他种种,共同构成社会生产,价格是调整社会生产的重要工具,比如,布匹生产少了,布匹的价格便会上升,于是便会有人去织布,于是从事织布的人便会增多,布匹的价格便会慢慢下来,同样的道理,粮食若少了,粮食的价格便会上涨,等涨到种粮的收入超过做工的收入,便会有人不去做工,而是去种粮,种粮的人增加,粮食价格便会下降,慢慢的,这便会达成一个平衡,我家掌柜的称这为社会生产平衡。”
雷纳的神情依旧有几分困惑,老黄摇摇头:“这样简单的说,你可能不懂,我其实开始也不懂,还是那件事,我们在康国搞织布作坊,各国都眼红,于是各国都搞织布作坊,掌柜的悄悄买了很多地,一部分种粮食,一部分种棉花,一部分养羊,各国都将土地弄来种棉花,结果棉花价格大跌,粮食价格暴涨,我们瀚海商社的粮食大卖,狠赚了一笔;
第二年,各国还要种棉花,因为棉花价格虽然大降,可依旧比种粮挣得多,可有一部分人,觉着种粮还是划算,便不种棉花,改种粮,第二年,棉花价格继续下跌,为什么呢?因为去年的棉花还没用完,粮食价格继续上涨;
到了第三年,更多的人跑去种粮食,棉花的种植面积大幅度减少,结果第三年的棉花价格恢复上涨,而粮食价格却开始下跌,如此下来,五年后,粮食价格和棉花价格变得稳定了,因为,种粮的收入与种棉花的收入相差无几,唯一的差距,便是种植面积的大小的差异。”
雷纳这下有点明白了,他不由苦笑,叹道:“如果这个道理能成立,道典记载数千年的圣人之言,可以休矣。”“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同样也是道典所言。”老黄慢悠悠的说道:“掌柜的将这称为市场经济。”
“他从那学的?”雷纳纳闷的问道,道典上肯定没有,那家典籍都没有。
雷纳苦笑,俩人沉闷的看着越来越浓的夜色,茶已经很淡了,星光渐亮,树影婆娑,前面传来女人欢快的说笑声,她们已经收工了。
“她们是雇的,还是买的?”雷纳突然问道。
“你说呢?”老黄反问道,雷纳微微叹口气,柳寒不是善人,现在大晋流民遍地,这些流民只要给口饭吃便行,还用得着花钱买吗?
“虽然说不是雇的,是瀚海商社的奴隶,但我家掌柜的,依旧给工钱。”老黄慢悠悠的说。
雷纳有点诧异:“为什么?”
“还是那句话,平衡。”老黄慢慢的说:“虽说这些流民只给口饭便行,这短期内没问题,可要放在长期看便不行,当能吃饱后,他们便有更多的需求,所以,倒不如给些工钱,反正工钱也不多。”
“还不多,每月二三两银子!”雷纳再度意外,老黄淡淡一笑:“二三两银子算多吗?现在一匹布多少钱?七两银子,除去成本,我们能挣五两,你说说,她们一个月能给我瀚海商社挣多少银子?用掌柜的话来说,这叫化解矛盾。”
雷纳忍不住乐了,他明白其中的意思,柳寒只花了很少一点钱,但这些流民却会对他感恩戴德,这不仅仅是一碗饭的事,而是让他们有尊严。
“掌柜的虽然买了不少人,包括我在内,算下来都是他的奴隶,可他有个奇怪的规定,就是,在为瀚海商社效力十年之后,便可脱离瀚海商社,不要分文赎身钱,还按照贡献大小给予安置金,瀚海商社每个人都薪水。”
“那你的薪水是多少?”雷纳笑道。
“我是例外,没有。”老黄答道,端起了茶杯:“整个瀚海商社只有我和柳铁他们三十六铁卫没薪水。”
雷纳怔了下,慢慢的点点头:“柳先生精明啊!”
没有薪水,势必给予更多,难怪老黄柳铁这干人对柳寒死心塌地。
老黄喝了口水,感到淡若白水,叫下人来换了。
新茶散发着浓香,油灯上的小火苗欢快的跳动着。
“照您这么说,您是不赞成陈国的土地清查了?”雷纳忽然想起来,疑惑看着他。
老黄沉默了会,点点头,雷纳沉默了会:“王爷以前也是这样想的。”
土地兼并集中在门阀手中,百姓不得不成为流民,进而成为大晋巨大社会问题,所有君王都知道其中的危险,可要安置流民便需要土地,土地在那?在门阀士族手中,朝廷只能从他们手中夺取土地以安置流民,可这又势必引起门阀世家的反弹,同样也要带来动乱。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何为不敢为天下先?老百姓说,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道典上还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门阀世家,盘根错节,从朝廷到民间,上下纠缠,早已成为我大晋的毒瘤,可若要拔除这颗毒瘤,稍不留意,毒瘤的毒性便会扩展到全身。”
老黄神情冷漠且平静:“泰定中兴,四境臣服,海内晏如,可与鲜卑一战,我大晋何尝不是耗得干干净净,泰定皇帝面对鲜卑,可以豪情万丈,可面对门阀世家,他却胆怯了,当年我们都以为他是倦政,可实际不是,他是胆怯了,他不敢触碰这颗毒瘤。”
雷纳闻言沉默不语,老黄将他们当年失败的真相赤裸裸的揭开,这让他一时有点受不了。
“陈国的事,没那么容易解决,”老黄说:“退一万步,就算成功了,他们也会反扑,朝局现在才开始。”
雷纳看着老黄,半响,忽然笑了,端起茶杯喝了口,然后才慢悠悠的问:“黄先生,你给我说这些做什么?朝局岂是我们该关心的。”
“是吗?”老黄笑眯眯的反问,雷纳也同样报以微笑:“不是吗?!”
“那就算我白说。”老黄往后靠在椅子上。
雷纳也同样靠在椅子上:“我倒是好奇,您一个商号师爷,干嘛对朝局如此关心?”
“商人分两种,一种是小商,挑着担子,开个杂货铺;另外一种便是大商,大商便与朝局息息相关,老弟,我家掌柜从来不作小商,从来都是大商。”
雷纳哈哈一笑,俩人再不说什么朝局了,老黄心里叹口气,雷纳的目的他猜到七八分,今天说这么多,是想提醒他,他的计划可能行不通。
可雷纳拒绝了,他不认为自己错了,当今天子决心清查土地,割去这个毒瘤,这正是当年邵阳郡王想作而没做成的事。
可有一点,老黄没想明白,雷纳倒底怎样才能达到他的目标?
柳寒到来比预想的要早,月还没上中天,他便到了。
“你们的门户要自己清,”柳寒没与雷纳废话,进屋便直接对他说道:“柳铁会继续跟着你,那几个俘虏交给我。”
“行,没有问题。”雷纳一口答应,然后上下打量柳寒,柳寒今天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头上裹着黑色头帕:“你这是?”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人不喜欢被人牵着走。”柳寒冷冷的说:“我喜欢主动出击,今晚便是出击的最好时机。”
老黄眉头微皱,欲言又止,雷纳却微微一笑,点点头:“好,我们的人由你调。”
“不用,我和柳铁俩人便够了。”柳寒摇头说道。
雷纳心里苦笑,这柳寒还真够自信的,不过,人家也有自信的资本,柳铁是武师巅峰,出来个蒙面大汉,修为居然还在柳铁之上,显然已经迈入宗师境界。
柳寒点点头,对老黄说:“家里的事要预作安排,你谋划谋划。”
老黄轻轻叹口气,才点点头。
柳寒又对雷纳说:“清理门户应该不需要你亲自动手,你和老黄好好商议下,天亮之后,咱们该如何干。”
“这得取决你今晚的战果。”雷纳说道,柳寒随口答道:“你的人能力还不错,已经敲开了他们的嘴。他们的老巢在什么地方,已经查出来了。”
雷纳神情平静:“我知道,要不然,你也不会换这身。”
柳寒点点头,沉默了下:“我之所以先过来打个招呼,如果,明天天明我还没回来,你们就各奔前程,老黄,商社的钱,你给大家分分。”
说完之后,柳寒转身便走,不等老黄招呼,便消失在黑暗中。
雷纳很是意外,他讶异的看着漆黑的夜,扭头看着老黄,老黄苦笑下:“这是他一贯做派,商社一直有他突然死亡的预案,唉,他不该回来的。”
“你说什么?!”雷纳惊讶的扭头看着他,老黄沉沉的叹口气,转身进屋,雷纳再度回头看着那沉沉的夜色,柳寒便是消失在那夜色里。
就在那瞬间,雷纳忽然明白了,柳寒到帝都的目的没那么简单,老黄不小心,泄露了秘密。
但有一点,他肯定不是冲风雨楼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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