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很冷,京兆府每天都在郊外收拾一批被冻死的流民,寒风刮来,陈宣忍不住打个寒颤,将皮袍紧了紧。
粥棚并不大,三口大锅正在熬粥,两个衙役正奋力搅动,看到陈宣过来,衙役赶紧停下,过来施礼请安。
“粮食还够吗?”陈宣看着四周的流民,流民都穿着破烂不堪,面黄肌瘦的,直勾勾的盯着冒热气的大锅。
“可以管十天。”
“十天!”陈宣微微点头:“粮食没了,要及时到粮库领,记住不能再饿死人了。”
“大人放心,只要有粮食,属下保证不会再饿死人。”
陈宣在心里苦笑不已,这段时间,老天持续大雪,京兆府各地紧急上报,各县流民冻死的不少,有御史上疏弹劾他救灾不力,坐视饥民冻饿而死,可这些御史那知道,他早就上疏,请朝廷拨给钱粮,特别是粮食,以便赈济饥民。
可尚书台迟迟不批复,好容易在半个月前,尚书台批下来了,居然是让他自筹粮食,帝都四大粮库,七八个小粮库,要给凉州雍州提供粮食,是军粮,不能动。
帝都附近储存着天下最多的粮食,但京兆府并不是大晋产粮区,帝都的粮食都是从江南冀州荆州等地运来的。
面对尚书台的批复,陈宣十分无奈,只能上疏皇帝,请求赶快拨银子,自己上冀州或江南买粮。
陈宣对朝廷的纷争十分清楚,他感到很庆幸,他得到了前后两位皇帝的信任和重用,先帝将他从一个七品小官一步步提拔,将京兆尹这样重要的职务交给他;当今皇帝面对重重非议,依旧力保他,为了保全他,甚至有意派他去冀州担任刺史,这对他来说是了不得的飞跃。
京兆尹是重要职务,可一州刺史更加重要,首先是品级就不一样,京兆尹是五品,刺史则是四品,京兆尹主要负责地方治安,刺史则是一方诸侯。
可陈宣没想到,他要银子的奏疏依旧被打回来了,同样的理由,军饷还不足,那来银子赈济饥民。
陈宣忽然明白了,这是有人在故意刁难自己,他没办法只能再度上疏,城外流民持续冻死,御史弹劾,终于引起皇帝的注意,皇帝勃然大怒,训斥了尚书台,下令从少府拨银子,用来买粮,尽速赈济饥民。
对皇帝此举,陈宣非常感激,两位皇帝的重恩,他只能竭尽所能,以死报销。
饥民的情况很糟糕,除了粮食外,还有衣服,饥民普遍没有足够御寒的衣服,每天都要冻死不少。
对这个情况,陈宣一边向朝廷报告,一边召集城内的商家劝募,他也给那些门阀世家和宗室去信,请他们捐助旧衣物,可是让他失望的是,绝大多数商家都没有响应,只有聊聊几个商家捐赠了些,其中最大的还是瀚海商社捐赠的,而且还暗暗恳请他不要声张。
“还有多少棉衣?”陈宣又问。
下属苦涩的摇摇头:“棉衣早没了,大人,这样下去不行啊,就算没饿死的,也有冻死的。”
陈宣看看四周,饥民们站在边上,有些穿着体面的人在饥民中,他们不时与那些带着儿女的饥民说话,陈宣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远处有些相同穿着的人,他们身边都有不少小孩,其中以女孩为多。
灾荒,饥荒,流民,他们的女儿是青楼的最大新鲜血液。
小孩子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裸露在外的手脚都快冻青了,惊恐不安的看着四周。
陈宣轻轻叹口气,这是他无力阻止的,这些小孩子被买走,恐怕还有条活路,若不然,能活下来的,恐怕极少。
“建几个棚子吧,也能挡挡风雪。”陈宣很是无奈的吩咐道,下属连忙答应,刚要去办,陈宣又叫住他:“多准备点柴火,对了,瀚海商社提供的煤炭,那东西便宜。”
煤炭又被称为黑石,帝都附近的山里便有,不过,在以前,谁也不知道这种石头能燃烧,可瀚海商社先是悄没声的买下山,然后便在帝都兜售煤炭,他们将煤炭打成粉末,用水挑弄,然后做成一个圆饼,还在上面打了很多孔,他们把这叫蜂窝煤。
为了推广这蜂窝煤,瀚海商社又设计了一种炉子,用这种炉子和蜂窝煤,要比烧木炭或柴火便宜多了。
现在蜂窝煤和炉子在帝都流行起来,瀚海商社挣了大笔银子,这次劝募中,瀚海商社也捐赠了一批炉子和煤炭。
“好!”
下属答应下来,看他没有进一步命令,便转身去执行。
陈宣又站了会,然后才上车,吩咐回衙。
马车穿过风雪,驶入城门,在等待进城的车队中,他看到了瀚海商社的马车队,车队有十几辆马车,车上装得严严实实的,用帆布遮盖着。
这肯定不是什么煤炭,煤炭都是用船运过来的,倒像是布匹,陈宣沉默的看着,想着这瀚海商社,这商社的主人倒是个奇才,到帝都这才几年,就干出这样大的局面,难得的是,这个商社比其他商社还多了几分善心。
快到衙门时,碰上主薄派人来告诉他,皇上宣他赶紧入宫,陈宣连忙调转马车,向宫里驶去,到宫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那等着了。
下车后,陈宣扫了眼,官员们都在寒风里守着,穿着厚厚的棉衣,依旧冻得哆嗦,低声抱怨着。
陈宣先宫门口的太监报备,太监却让他直接到尚书台,同时还不住催促,让他赶紧,皇上在尚书台等他。
陈宣闻言立刻加快脚步,几乎小跑着到赶到尚书台,在院子里看到门口的黄公公,他不由松口气。
“公公,麻烦通报下,京兆尹陈宣在门外候旨。”
黄公公微微一笑:“别急,皇上还没问呢。”
陈宣松口气,悄悄的站在边上,房间开始说话的声音还不大,可慢慢的,皇帝的声音大了。
“尚书台太放肆了!这样奏疏居然敢截!为什么不报给朕知道!你们就这样随随便便批下去!战事吃紧!不是已经调了粮食过去!帝都存粮还有多少?啊!潘链,你来回答!”
正说着,陈宣看到延平郡王也急匆匆赶来,潘链低声说了几句,陈宣没有听清楚,延平郡王也同样请黄公公通报,黄公公的回答依旧。
延平郡王松口气,赶紧过来站在陈宣身边,低声问:“陈大人,知道什么事吗?”
陈宣摇摇头,延平郡王苦笑下,这陈宣从来独来独往,从来没听说他和那个大臣有什么深交。
“你这是狡辩!你知道城外每天冻死饿死多少人吗?帝都,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每天死这么多人!你叫天下人怎么看朕!”
潘链说了几句,皇帝更加愤怒,大声打断他:“你不要事事推陈宣,陈宣手上没钱没粮,你好意思将责任推给他!”
延平郡王听后忍不住叹口气,同情的看了陈宣一眼,陈宣低眉垂目好像没听见。
听了几句后,延平郡王心里有底了,他很清楚,这段时间,朝廷围绕着京兆尹和冀州刺史扬州刺史的人选,展开了激烈的争斗。
皇帝有意让陈宣出任冀州刺史,可冀州当地的门阀却不愿意,他们举荐渤海郡太守马任马公义,延平郡王很清楚,这是冀州的那几个千年世家,主要是王家那位老祖宗在背后推动。
相反,朝中却不断有人在弹劾陈宣,特别是最近,帝都风雪大作,冻死很多流民,要求朝廷治陈宣赈济不力之罪。
由于尚书台的抵制,皇帝的意思难以执行,可尚书台也数次上疏,提出他们的人选,皇帝也不同意,双方就此僵住了,冀州的刺史张泌免了,冀州现在无人主持,受灾的灾民只能靠各县安置。
好在各县还尽力,新漳河的水退了,各县组织人力赶在冬天之前将堤坝修好,不过,如何安置灾民,县里就没办法了,原因简单,没钱!
冀州富庶,可冀州的田地七成在门阀世家和宗室手里,冀州还要负担幽州和并州的银子,剩下的还要给朝廷,修缮堤坝已经将冀州府库的银子花干净了。
冀州也向朝廷要银子。
陈宣和延平郡王心里很清楚,皇帝这是压抑了很长时间,几个月前就该进行的人事调整到现在还没进行,这对皇帝来说,是极大的屈辱,皇帝绝对无法忍受。
“尚书台必须承担责任!这样事关重大的奏疏,你们都敢截留,尚书台要做什么!”皇帝几乎是在咆哮,屋里一遍死寂。
延平郡王轻轻叹口气,尚书台这次有点过了,按照传统,地方奏疏,除了军务,必须上报皇帝外,尚书台可以自行批准或驳回一些奏疏,天下事很多,每天的奏疏也很多,皇帝并不是每件都要过目,否则要尚书台作什么。
在大晋的历史上,这个制度常常造成皇帝和尚书台的矛盾,特别是尚书令与皇帝的关系,若和睦,皇帝便松一点;若反之,皇帝便会以此为借口,对尚书台进行反击,同时,这也是尚书台改组的苗头,在大晋的历史上,这样的事,史不绝书。
正想着,便听到里面在问:“陈宣到了吗?”
黄公公连忙进去禀报,皇帝吩咐:“让他们进来!”
陈宣和延平郡王整整官服,黄公公出来,让俩人进去。
房间里有火盆,还有暖笼,皇帝坐在暖笼边,尚书令潘链左辰和甘棠都在,潘冀照例不在,秋云也不在,在一个月前便告病,在家修养。中书监的蓬柱和薛泌,还有皇帝的布衣朋友张猛也在。
朝廷的重臣全部到场!
“饥民的情况怎么样了?”皇帝不等陈宣报告,开口便问。
陈宣恭敬的回礼后,才答道:“回皇上,臣在城外设了七个粥棚,每天中午,晚上,施粥两次,饥民勉强可以维持。”
“粮食还可以维持十天左右,不过,现在困难的是棉衣,臣设了些草棚,可不够,有些商家捐赠了些棉衣,但还是不够,晚上依旧会有些体弱的冻死。”
皇帝脸色泛红,神情依旧还有几分激动,听到还有人被冻死,他的眉头拧成一团:“还有没有办法?”
“有,”陈宣说道:“城外还有庄子,有些空着的,还有些道观,也可以拨出部分,让饥民先过冬为好。”
延平郡王闻言后不由苦笑,帝都城外的庄子,不是皇室的便是藩王门阀世家的,让这些人将庄子让出来,那怕是一部分,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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