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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朝议开始之后,在阁老程远道的率领之下,清流们率先发难,纷纷弹劾漕运衙门的贪墨糜费,然后则是再提海漕之事,表示应该改河漕为海漕、变河运为海运。
清流们的这般举动,可谓是平地惊雷,顿时就掀翻了平静许久的庙堂局势。
毕竟,这件事情确实是牵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站在不同立场之上,自然就会得出截然不同的观点。
一时间,百官们纷纷站出来表明态度,有些人与清流们一同大力抨击漕运衙门,有些人则是联合“周党”百般维护漕运衙门,有些人选择支持海漕海运之事,又有些人则是反复强调河漕河运的必要性。
不过,因为程远道拿到了今年漕运粮耗的详细数目,这些数目也确实是极为惊人,自然是站在了道义制高点,也就暂时占了上风。
在此期间,相较于表现强势的清流、努力抵抗的“周党”、以及那些分别选边站队的中立官员,“赵党”众人则是异乎寻常的低调沉默,并没有随意表态,最多也就是发表一些模凌两可的观点。
“赵党”众人的低调沉默,自然是因为赵俊臣的低调沉默,在赵俊臣表明自身立场之前,“赵党”众人也不会随意站队。
而赵俊臣也不是一味沉默不语,他倾听着百官表态之际,表情很是专注认真。
赵俊臣今后迟早都要推行海漕之事,所以就必须要考虑周详,而今天这场朝议,无疑就是一次征集意见的大好机会。
听着听着,赵俊臣表情间闪过了一丝讽刺。
赵俊臣发现,太和殿内众位官员的不同表态,皆是有迹可循,只要看他们的家族产业构成、以及这些产业的分布地区,就可以猜到大概。
所有积极维护漕运衙门与漕运现状的官员,他们个人与家族皆是在利用河漕现状而受益;所有弹劾漕运衙门与提倡海漕之事的官员,他们个人与家族皆是会因为海漕之事而收获更多的利益。
说到底,终究还是利益决定了观点,但偏偏所有人都摆出一副为国为民的高尚模样,开口“民生”、闭口“福祉”,一个个皆是大公无私的当世圣人。
事实上,包括程远道在内的朝中清流们,皆是这般强烈反对漕运衙门与漕运现状,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们大多是出身于南方大地主阶层的缘故。
其实,赵俊臣本人也是利益的奴隶,但并不妨碍他这个时候一百步笑五十步。
就在赵俊臣心中暗暗讥讽着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朝廷官员之际,眼看到两派观点争论不休,兵部尚书王寿也忍不住站出来表态了,虽然他的官位权责与漕运之事几乎毫无关系。
见到王寿迈步出列,赵俊臣暗暗想道:“记得王寿是聊城人,聊城乃是河漕的必经之地,所以王寿的族人就在聊城境内经营了大量的码头、酒馆、仓库、甚至是青楼等生意,凭借着河漕之事大赚特赚,若是河漕改为海漕,他的家族生意很快就要衰败……所以,王寿必然是要站出来支持漕运现状、维护漕运衙门!”
果然,赵俊臣的这般念头刚落,王寿已是慷慨激昂道:“陛下,臣分管朝廷军务以来,对于钱粮物资在运输之际的诸般耗费最是了解不过!今年的漕运粮耗确实是有些惊人,但考虑到年初的河道堵塞之事,这般粮耗也算是合情合理,臣认为漕运衙门并不应该承担罪责!
至于海漕之事,臣更是强烈反对!河漕乃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若是改河槽为海漕,那么百万漕工就会丧失生存手段,也许就会变成百万流民,而且还是身强力壮、组织严密的百万流民……一旦是出现了这般状况,只怕是就要动摇我大明江山的社稷根基啊!”
听到王寿的这般表述,赵俊臣暗暗点头,心中评价道:“王寿倒也不愧是‘帝党’干将,还真让他寻到了漕运与兵部之间的关系,而且这一番论述倒也算是有理有据……若是不能妥善解决漕工们的衣食问题,直接改河运为海运,也确实是取乱之道!”
然而,王寿的话声刚刚落下,另一位与漕运之事看似毫无关系的官员——刑部侍郎张敦也立刻站了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张敦也是“帝党”一员。
赵俊臣见到张敦迈步出列之后,则是暗暗想道:“张敦就与大部分清流相似,乃是江西境内的大地主阶层出身,江西则是漕粮征收的主要地区,江西官府为了确保漕粮的供应,一直都在暗中限制士族们兼并土地,否则就要没地方征粮了……而这般情况无疑是影响了张敦的家族利益,所以张敦必然是要支持海漕之事!”
果然,张敦与王寿虽然都是“帝党”一员,但他这个时候则是与王寿唱了反调,义正言辞的说道:“陛下,臣出身于江西,也最是清楚江西百姓们因为河漕弊政所承受的沉重负担!若只是向朝廷缴纳正常税粮,那也是百姓责任,自然是义无反顾,但若是还要百姓们额外承担数倍的漕运粮耗,那就是一项恶政了!王尚书只看到了几十万漕工的衣食,却忽视了数千万百姓的沉重负担,岂不是因小失大?”
张敦的说法依然很有道理——事实上,也正因为各有各的道理,河漕与海漕之争才会是持续百年也没有结论。
虽然,张敦实际上只是想要兼并百姓土地,但并不妨碍他表面上为了百姓福祉而大声疾呼。
而就在百官们因为各自利益而争论不休之际,德庆皇帝也觉得不胜其烦。
自从德庆皇帝登基至今以来,河漕与海漕之争已经反复出现了七八次,每次都是争议良久,但每次都无法达成任何共识。
对于德庆皇帝本身而言,他其实是倾向于河漕的,不仅是因为德庆皇帝本身就在利用河漕现状汲取各种利益,也是因为德庆皇帝的执政方针一向是以维稳为主,除非是见到了明确的利益好处,否则德庆皇帝并不喜欢看到任何变化。
对于执政者而言,所谓“变化”其实就意味着变数与混乱。
于是,德庆皇帝的目光终于是转向了赵俊臣。
在德庆皇帝看来,赵俊臣无疑是满朝百官之中最善于算账的人,若是赵俊臣认为海漕之事的好处更多,德庆皇帝也许就会认真考量、改变想法,但若是赵俊臣认为海漕的收益不大,那么德庆皇帝也就会继续抗拒海漕之事——在这个方面,德庆皇帝还是很信任赵俊臣的。
然而,德庆皇帝把注意力转移向赵俊臣之后,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情。
自从朝议开始之后,赵俊臣一直是沉默低调,所以“赵党”众人竟也就没有任何一人站出来表明态度!
要知道,“赵党”众人的利益同样是与漕运之事息息相关,有些人因为漕运现状而受益,也有些人因为漕运现状而受损,但偏偏没有任何一位“赵党”官员站出来表态、趁机为自己与家族争取利益。
显而易见,“赵党”众人皆是耐心等待赵俊臣率先站出来表明态度,然后他们才会根据赵俊臣的态度决定自己的立场。
这般情况,无疑是体现了赵俊臣对于“赵党”势力的掌控力之高,以至于所有“赵党”官员皆是把赵俊臣的态度与意志,视为是他们决定自身立场的首要条件。
又或者说,相较于赵俊臣分配给他们的利益,与漕运相关的那些利益对于“赵党”官员而言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从这方面而言,“赵党”显然已经变成了一个极为紧密的利益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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