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喜感觉到了彭远征真诚的尊重,心里一暖,紧紧地握住彭远征的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像他这样的在基层干了一辈子也没有被提拔起来的老同志,其实心里是憋着一股火的,也倍觉窝囊。在任的时候,当然是谨小慎微不敢表现出来,但在即将离岗退休的时候,什么都放开了,也看开了。
最差就是在副科级的岗位上退了,还能咋地?所以,现在的韦明喜根本就不怕什么,纵然是郝建年,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就更不用说如此年轻的镇长彭远征了。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与镇里的其他年轻干部不同,彭远征对他这个老同志最起码在态度上非常尊重,他活了一辈子了,什么是为人真诚什么是官场上的虚伪作假,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叹息着,抓住彭远征的手,长吁短叹,倒了半天的苦水,发泄了很多怨气。包括对区里领导的,对镇上领导,乃至对现任镇委书记郝建年的。
彭远征耐心倾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
一时间,韦明喜感觉遇到了知音,拉着彭远征不撒手,非要把彭远征请到家里去吃饭。
彭远征再三谢绝不掉,只好无奈地跟着韦明喜回到了他在镇上的家。
下午开饭,李雪燕站在走廊上焦急地等着,一直没有见彭远征回来。她要等彭远征一起吃饭。
党政办的秘书李新华匆匆跑过来,喘息道,“李书记,彭镇长被韦主席拉到了家里去吃饭去了。”
李雪燕一怔,旋即皱紧了眉头。
韦明喜在云水镇上就是一个另类。他在两年之前表现无比的老实憨厚。属于那种勤勤恳恳三脚都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老黄牛,见谁都点头哈腰。领导让干啥就干啥,不敢逾越半点;但就在两年前,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刺头。看谁也不顺眼。谁的帐也不买,在班子里,跟其他镇领导尤其是她们这些年轻干部很合不来,大矛盾没有,小摩擦不断。
李雪燕感觉这韦老头是一个毛病很多、很难接近的人,却不料彭远征一来镇里,反而就跟这个老头打了一个火热。
这是怎么一个状况?
李雪燕皱眉去吃饭,却还是不放心,准备等吃完了饭。就去韦家看看。
韦明喜的家在镇上,实际上就是镇政府所在地的云水村。彭远征与韦明喜穿过纵贯云水镇的国道,进了云水村,放眼处全是二、三层的小楼房,各式各样,每家每户门前都停放着好几辆摩托车,由此可见这个村子不是一般的富裕。
走到云水村深处,一座有些年月的深宅出现在眼前。是那种老式的瓦房,有一间上面还覆盖着茅草,显然是祖辈传下来的。还没有来得及翻盖。
这么一座简陋的四合院,在楼房遍地都是的云水村里是这么的扎眼!
而进了正屋,看到里面简易的陈设和老式的家具,彭远征心里就很清楚,韦明喜家在这个村里属于贫困户。
韦明喜的老伴躺在床上,据说是偏瘫有两年了。而他有一子一女,女儿在镇上的缫丝厂打工,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距云水镇四五十公里的另外一个偏僻乡镇干文书,只有周末才能回来。
“小娟,你去买点肉菜炸货,我要跟彭镇长好好喝一杯!”韦明喜站在堂屋里,吩咐自己的女儿韦明娟。
韦小娟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女孩,不仅长相朴实性格更是憨厚。她上半身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T恤,下身是一条短裤,个子不高干瘦干瘦。
韦小娟从韦明喜的手里接过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十块钱人民币,默默地转身而去,瘦削的身子在宽大的T恤里晃荡着。
彭远征叹了口气,“韦主席,你这是又何必去破费?家里有啥就吃点啥,再花钱干嘛?”
“你彭镇长看得起我老韦,我老韦虽然穷些,但还不至于管不起一顿饭!”韦明喜说着将一张小圆桌搬到了院中的丝瓜架下,搬来两个矮凳,笑道,“彭镇长,请坐,家里条件简陋,怠慢了领导,别见怪啊!”
彭远征朗声一笑,“韦主席这是哪里话?”
彭远征说着坐下,跟韦明喜面对面坐着,拿出自己的烟来跟韦明喜点上,就拉起了家常。
说起自己的家境,韦明喜叹息了一声,“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其实要说穷,也不算多穷。就是孩子他娘看病花钱,大儿子就不在身边,我这么多年工作又忙,家里没有一个壮劳力,就指望小娟这个丫头……哎,苦了她了!”
“她初中毕业,就在镇上打工了。没有她,她弟弟也上不了大学。可怜这孩子都二十七八了,到现在连个对象也没有!”
“我们村干个体的干个体,跑运输的跑运输,在企业里做工的做工,基本上都发家致富了。只有我这个没用的副科级干部,顶着一个国家干部和镇上领导的名义,拿着干巴巴的一点死工资……实在是丢人啊!”
说到这里,韦明喜忍不住老泪纵横。
彭远征也不禁唏嘘不已。
镇领导干部反而成为村里最穷的一家,这大概从一个侧面能折射出韦明喜数十年的悲苦压抑。
这个时候,韦小娟带着几包熟食回来了,花生米猪耳朵猪肚子干炸肉之类,还买了一捆啤酒。这个干瘦的年轻女子提着沉重的一捆啤酒吃力地走进院落,彭远征见了,赶紧起身去相迎,从她手里接过了啤酒,免不了又客气了几声。
……
……
跟韦明喜喝了几瓶啤酒。韦明喜说着说着,就又发起了牢骚,主要是他儿子韦小刚的工作调动问题。
韦小刚大学毕业,韦明喜想要把儿子弄到云水镇政府来,找了镇里又找了区里,但没有办成。按说,以他的实际困难,镇里应该考虑。但当年的一个名额,被区里一个领导的关系占了。韦小刚无奈,被分配到了一个偏远乡。
后来,韦明喜又活动着想把韦小刚调回来,可无论他怎么找,郝建年都不撒口,就说镇里编制满员,区人事局不办。
韦明喜前半辈子是那种老实人,虽然是副科级干部,但在区里机关上没有几个熟人。他跑了几趟人事局,人家都不买账。
经过了这么两次打击,再加上即将退休,韦明喜的心态彻底变了:觉得老实人吃亏,自己一辈子老实人,吃了暗亏无数却还说不出口来,太窝囊了。
于是乎,老实人韦明喜消失不见,刺头韦明喜横空出世。
韦明喜心情放开,难得有镇上领导肯听他发牢骚,他不多时就喝了个酩酊大醉,可见他的酒量其实也不大。
彭远征叹息着把韦明喜背到了堂屋中,安置他躺下,然后就去对面的厢房去敲韦小娟的门,想告别离去同时嘱咐她给韦明喜熬点醒酒汤喝。
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彭远征等了片刻,推开虚掩的门,发现韦小娟不在屋里。他借着屋里昏暗的灯光一看,里面桌上摆着一碗清水,桌上放着一个半块馒头,还有一个小碗,碗里是几根腌制的胡萝卜咸菜。
彭远征心弦被狠狠地拨动了一下。
他目光一凝,缓缓将目光收了回来,回头望了望韦家的堂屋,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韦家的院子。刚出了院子,就见韦小娟挑着一担水满头大汗地过来,颤声道,“彭镇长!”
“呵呵。挑水去了?家里不是有自来水吗?”
彭远征问道。
“今天停水呢,我去村里的水塔挑了一担水。彭镇长,您这是?”韦小娟怯怯地道,竟然有些不敢正视彭远征的眼神。
彭远征笑笑,“我要回去了,对了,你爸喝醉了,躺下了,你回去多照顾照顾他!”
说着,彭远征向韦小娟笑着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
出了韦家的院子,彭远征觉得心里有些憋屈。他大步地走着,迎面就碰上了正来韦家找他的李雪燕。
傍晚的夜色中,李雪燕的白色T恤很是醒目。
她几步就跑了过来,“远征,你怎么跑到韦家去喝酒啊?”
“那韦老头就是个刺头,你可别惹着他……”
彭远征叹了口气道,“雪燕,韦主席也不算是个坏人,应该是多年的压抑在临退的时候爆发出来,我去他家看了看,真的是很困难。整个村子都是楼房,唯有韦家破破烂烂,让人看了很是伤感!”
“算了,不扯了。我想回市里带些行礼过来,你今晚是住镇里?”彭远征定了定神,撇开了脑子里的韦家的事情,回头望着李雪燕问道。
李雪燕笑了笑,“我也想回家呢,这不一直在等着你一起!”
两人并肩向镇政府机关行去,在门口坐上了车,然后就回了市里。
彭远征准备在镇里常住,当然要回家带些行礼,而李雪燕本周不值班,每天都回市里住。
其实云水镇距离市里也就是十公里的路程,坐公共汽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有些镇上的干部家在市里,下午五点多下班坐上18路车,直接到市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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