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远征笑了,“不管他,我们干我们的。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们是在做实事,不是做面子工程,不能违规运作,在制度和程序上一定要做扎实,免得将来出现问题授人以柄。”
李雪燕慢慢坐在了沙发上,“其实现在手续基本完备了,省里批也就是一个时间问题。我们完全可以一边等待省里的批复,一边着手招商引资开工建设。要不然,光干等着省里的批文,会浪费太多的时间。我估摸着,三个月下来就算是效率高的。”
李雪燕的建议其实也不是不可行。而事实上,在很多地方,项目建设都是这样运作的,一边报批,一边悄悄开工,等手续下来,工程就基本上进入了收尾阶段。就算是出现意外,上面没有批核通过,那么,也会想办法通过各种手段来运作到合法存在。
但彭远征却不想这么干。他心里也清楚,就算是他要这么干,有郝建年这个绊脚石在跟前,也干不成。
商业街改造扩建工程的最大阻力,不是来自于上头,而是来自于内部——即郝建年的反对。
“他们明天就要去南方考察了,一去大半个月。”李雪燕明媚的大眼睛眨了眨,压低声音轻轻道,“不如我们趁郝建年不在家,先把招商引资做完,确定好开发商再说!”
“这个不急。招商引资的前期工作已经就绪了,真正完成,顶多一周的时间。”彭远征掐灭了自己手里的烟头道,“我们还是集中精力攻克省里这一关!我的计划是十月中旬开工建设,在春节前基本完成基础建设,明年五月份之前竣工投入使用。”
“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那就听你的。”李雪燕有些失望地起身来,走到彭远征的内间宿舍,习惯性地开始替彭远征收拾房间,顺便把彭远征替换下来的一些衣服带走,洗干净再拿回来。
这些日子以来,都是李雪燕在帮他洗衣服什么的,虽然彭远征再三拒绝,但李雪燕还是坚持了下来。当然,工作忙的时候,党政办的李新华也主动过来为他服务。
……
……
第二天,郝建年带着党政班子成员中的六人及一些职能部门的中层干部,组成了一个十五人的考察团,乘坐当天上午10点钟的火车离开新安去了南方。
彭远征在办公室里把党政办整理的向省里的报批材料从头至尾梳理审查了一遍,感觉有些头昏脑胀,就推开门,站在走廊上呼吸了一会新鲜空气。
云水镇党委政府,一共只有32个行政编制,这么一下子走了15人,整个政府大院里、办公楼上就显得有些沉寂。彭远征站在走廊上极目远眺,凝视着远端几家炼铁厂高耸入云端的大烟囱,心头又浮荡起几个关于日后工作的新念头来。
他的想法很多,想做的事情很多,但饭只能一口一口地吃,事儿也只能一件一件地做,目前他最主要的还是要抓好商业街改造扩建工程,把这个项目做成、做漂亮、做出成效。
他的目光回收回来,突然在政府大院一角的大槐树下,发现了一个苍老而伛偻的身影,正是韦明喜。
韦明喜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居然放弃了这一次的公款休假,主动留在镇里“看家”。
其实,他这个镇人大负责人,也没有什么工作好干,也没有一个办事员,基本上就是一个摆设。
严格说起来,他实际上并不是人大主席,而是副科级的人大副主席。原先的人大主席退休之后,组织部就没再任命新的人大主席,韦明喜就成为事实上的云水镇人大负责人,一直持续到今日。
在90年代之前,新安市各乡镇人大的机构设置、人员配备和权力运行都不是很规范。特别是在1986年《地方组织法》规定乡镇人大由主席团召集并主持前,乡镇人大由乡(镇)长召集,人大对乡镇政府实施“同体监督”,人大完全成为政府的“橡皮图章”。
进入90年代,各乡镇人大在同级政权体系中的地位才开始被确立,具体表现在人大从无固定办公点、无职级、无牌子的“三无”状态发展到有办公室、有职级、有主席团的“三有”状态。现在是92年,云水镇人大的运作状态正在从不规范走向规范的过渡之中,而韦明喜就是这么一个“过渡中”的“过渡干部”。
本该早就转正,解决正科级的级别。但他前半生为人太老实,即不会逢迎媚上,也不懂通权达变,导致错过了太多的机会;而现在悟通了这个道理,年龄却不饶人了。
……
……
韦明喜微微仰头望着这棵老槐树,这棵老槐树已经有近四十年的树龄,枝繁叶茂,树大根深,偌大的树冠将半个办公楼都遮蔽起来。
韦明喜的动作有些凝固,从彭远征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眼圈红润,两颗浑浊的老泪慢慢滑落,眼眸里泪光中闪烁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描绘的复杂的眷恋。
彭远征犹豫了一下,还是大步走下楼去。
“老韦!”
韦明喜慢慢地扭过头来,望着彭远征良久才长叹一声道,“彭镇长,忙完了?”
“呵呵,差不多了,把现在的材料整理好,就可以往省里报了。”彭远征笑着掏出烟递过一根去,“老韦啊,机会难得,为什么不跟着出去散散心呢?”
“我不想去。”韦明喜嘴唇抿着,声音沧桑而感慨,“彭镇长,我能留在镇里上班的时间不多了,满打满算,不足四个月了。组织部已经找我谈过话,春节前就离岗。”
“所以,我不想去,我想留在镇里多呆一会。”韦明喜摸索着眼前的树干,“都老朽不堪的人了,马上要退的人了,临了也没有给镇里留下什么想头,不如就省点钱,也算是心安理得了。”
“彭镇长,我在镇里干了20多年,一直也没有能力和机会走出这个镇去,这辈子就算是完了。这两年,我总在抱怨自己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心理不平衡——凭什么有的镇领导吃香的喝辣的,而我却穷得几乎揭不开锅。”
“凭什么?!我想不通,我天天想骂娘,看谁都不顺眼。”
“可这两天我常常在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了,我都做了一些什么?我给这个镇留下了什么?我对不对得住自己的工资和老百姓的供养?答案,让我非常惭愧。”
“我没有做过什么,没有给镇里老百姓做过什么实事。这么多年了,我是在混吃等死啊!彭镇长!您说我惭愧不惭愧?”
韦明喜嘴角抽搐着,眼圈涨红,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他一把抓住彭远征的手来,“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我……”
“老韦,别激动,慢慢说。”彭远征长出了一口气,两只手握住韦明喜明显有些颤抖的手。
“本来不应该这样的……我老韦当年也是风华正茂啊……可临了却庸庸碌碌一辈子,一事无成,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连个扎实的脚印都没留下!”
韦明喜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几乎控制不住。
无论彭远征怎么开解和劝慰,他都难以自制,最后索性蹲在地上嚎啕恸哭,哭得是一个声嘶力竭。
彭远征没有再劝,他知道,对于韦明喜来说,数十年的压抑,数十年的郁郁不得志,懊悔、惭愧、不甘心……如果不尽情地释放出来,会直接压垮他渐渐脆弱的心理神经。
镇里很多留守的干部都冲出办公室来,站在走廊上目光复杂地望着恸哭失态的韦明喜和淡然站立的彭远征。
一个是即将退出舞台的终生不得志的老同志,一个是刚刚登上舞台踌躇满志的新同志,一方的落寞与哀伤,与另一方的朝气蓬勃、挥斥方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我的眼里满含泪水?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为什么我的眼里满含泪水?因为不曾拥有和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随风而去。
李雪燕站在办公室门口,清丽的目光落入韦明喜的身上,口中发出一声轻叹。
官场之上,时也命也运也,缺一不可。韦明喜落魄至此,没有背景只是一个方面的因素,关键的因素大概在于——他着实缺少几分官运和智慧。而像他这样的人,其实为数不少。
有限的岗位这么多人竞争,其残酷性不言而喻。而每有一人上位,便意味着很多人的失意和落寞。
谁也不可奈何。
彭远征慢慢点上一根烟,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一根烟去。
韦明喜抹了一把眼泪,哆嗦着手接过来,彭远征帮他点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颤声道,“不好意思,彭镇长,让领导见笑了,我失态了。”
“失什么态?老韦,心里有不痛快,还是要发泄出来,憋在心里难受。”彭远征笑了笑,“别想得太多——云水镇能有今天的局面,都是你们这些老同志数十年如一日扎根基层默默耕耘的结果,历史会记住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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