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大和尚
如玉不及给这老妇人解释情势的复杂性,自己心中此时也有了计较,连忙扶着沈归老娘进了厅屋,在她耳边说道:“大娘,这事不必你亲自去,我去帮里正大人一回就得。等将来沈大哥回来了,若我在,我会自己跟他说。若我不在,你就跟他说,就算不做匪,天下间能做人的路有千千万万条,他不应该偷天家的东西出来造人命。
我如玉今日帮里正大人一回,往后他若寻不到做人的路,我一定舍命帮他!”
她一路追出门,沿着沈归家后面那皮梁往红陈寺的方向追了许久,遥遥便见张君在林子间忙活着什么。如玉冲上前气喘嘘嘘,迎头问道:“你打算什么时辰进红陈寺?”
张君在林里子挂了一堆黑乎乎的铁球,回头问如玉:“怎么?你一个乡村妇道人家,竟还能帮我?”
黑鸦鸦的山野,山上槐花结成了穗子,远望四野朦胧。
他定然是打算好了自己必死的,所以那怕她给机会,愿意带他去垭口小屋,他都不肯要她。路引,银子,他算是给她插上了翅膀,从此,只要她脚程够快,能逃出渭河县就自由了。如玉犹豫了许久,说道:“你还曾说我能隐忍,能谋划,懂得诱敌深入,逐步反杀。如今却只认我是个乡村妇道人家,我竟有些不服气!”
……
半个时辰之后,百岁儿家的小儿子换金捂着肚子从外头窜进了家,进门就呼道:“娘唉,你那陈年的菹菜真的霉透了,我又拉在了外头!”
百岁娘子还摸黑在鸡窝里捡蛋,听了这话回头就给儿子一巴掌:“叫你整天在外野,屎都拉在外头,你可知二妮儿他爹专闻屎味儿,不等干就能给你捡走?如今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不缺肥?你再敢往外头拉,明儿连霉菹菜都没得吃,喝西北风去!”
换金咂巴着嘴道:“娘唉,我如今就馋一只油乎乎香烹烹的黄泥包鸡,只要能有一只热腾腾的黄泥包鸡吃,我这肚子保证能攒住,往后所有的肥都能给你拉到自家坑里。”
百岁娘子已摸得两只蛋,收到围裙里指着儿子脑袋骂道:“再不准动这歪心思,如今天时不好,谁家的鸡都跟命一样,你胆敢再伙着那起皮孩子们偷鸡烤来吃,叫人捉住了吊在麦场上打我也不管你。”
换金一把抱住他娘的大腿哀求道:“娘唉,你就行行好儿,老皮皮死了,那些鸡整天饿的什么一样,虎哥家离的近,我瞧着他天天都能捉一只来烧。今夜安康起头,我们不过是不想老皮皮那几只鸡便宜了虎哥而已。”
安康是如今陈家村唯一一个读书的孩子,跟着他出门,百岁娘子倒也能放心,遂拍了拍换金脑袋道:“切记得声音轻些,勿要心动了虎哥娘,她骂人太难听,我可不想跟她起过节。”
换金大喜,连肚子也不疼了,跳起来亲了他娘一口,跑出门便叫另外四五个半大的男孩子们捉起,一人手中提着一只鸡。这鸡自然不是老皮皮家的,老皮皮因为如玉而死,她那里还敢让安康去偷他家的鸡?
她带着安康将自家的十几只鸡全扭了脖子,安康找来的鸡,自然就是安康带路。
安康带着五个七八岁的皮小子,人手提一只鸡,自己还背个袋子,一路野猫一样自沟里头跑到红尘寺后右手边那尊大菩萨的脚下,又自脚下的山坡上一路溜下去,这后头便是红陈寺僧人们的私田,里头种着黄瓜白菜,茄子豆角等菜蔬。
大家掏土的掏土,找水的找水,拔毛的拔毛,掏脏的掏脏,不一会儿已经把五只大公鸡剥了个干净。忽而换金哎哟了一声道:“这些大和尚们太懒,存的水不够,糊不成泥巴来包鸡,这可咋办?”
不知谁喊了一句:“那就用尿,用尿糊成泥巴一样也能包。”
换金两手全是泥,眼看几个孩子都脱裤子尿了起来,连忙跳避着,骂道:“尿那里能行?自己尿的自己吃,我再不肯吃你们的尿。”
皮孩子们玩起来自然无法无天,顺得家的耗儿一听换金竟然说这话,边往他身上尿边叫道:“咱们这是童子尿,你懂个啥,沈归老娘有阵子天天流鼻血,每天半缸子尿都是老子去给她尿,她喝的香着了,生生治好了她的鼻血。”
换金扑起来与耗儿打成一团,安康带着几个孩子忙着生火,大家滚的滚,爬的爬,缠打的缠打,不一会儿就成了几只泥猪。
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储的肉基本都吃完了,今年的猪还遥遥无期,这些孩子们吃了一春的菹菜面,肚子里未见过荤油,眼看着火里的泥巴干透,烤鸡的香味儿已经飘散了出来。换金趁着大家不注意,嗨嗨鬼笑着一棍子挑出个泥包儿来,连敲带打火中取栗般往下敲着泥壳。
耗儿一看连忙去抢:“才进火堆多久,泥都未干,肉怎能熟,快放回去,莫要糟蹋了好东西!”
换金笑个不停,见大家都来抢,猛得扑到那泥包鸡上笑骂道:“爷爷我就是生着也要把它吃下去,都给我滚开!”
他两手护着鸡埋头就要撕咬,两只脚还蹬着。耗儿扯着他的两条腿,一路扫过大和尚们所种的菜苗子,一园子的菜苗齐齐断了脑袋。
“贼儿子们!敢到爷爷地盘来捣乱!”忽而寺院后门上一声喝,几个孩子吓的齐齐噤声,安康连忙撒了引火的棍子叫道:“大和尚来了,兄弟们快跑,小心叫他们捉住了打屁股!”
换金还抱着那只鸡,大家一起手脚并用就往塑着菩萨的山顶上爬。才七八岁的皮孩子们,手脚利的跟猴儿一样,几步爬上山顶,眼看着那僧人没有追来。换金扬了扬手中的鸡道:“说你们傻,你们也是真傻,白出来一场鸡都不知道抱,来来来,咱们躲到佛爷爷脚下吃了这一只,剩下那七八只,便宜红陈寺的大和尚们!”
那丈高的大菩萨是空心,孩子们顽惯了知道怎么钻进去,几个孩子一溜烟儿进了菩萨肚子,你争我抢,你撕我夺,将只仍还半生着的泥包鸡拆解进了肚子。
几个孩子先狼伉吃了一气,又细细啃了一回骨头,仍还舍不得走,便又将那鸡骨捡起来不停的唆着。唆到骨头精光连油星儿都不剩了,个个儿觉得有些困意,几个孩子你靠我我靠你眯上眼睛睡的正香着,忽而便听由地底一阵又一阵的轰响,整座山头地动山摇,外面巨响持续不断。
耗儿踩着换金的肩膀爬到菩萨眼睛上往外看了一眼,瞬时一股尿顺着裤管流了下来。下面安康急的大声问道:“外面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儿呀!”
“菩萨发怒了!”耗儿哆哆嗦嗦软腿溜了下来,指着红陈寺的方向道:“菩萨把红尘寺给砸了!”
……
回到早些时候的山底下,红尘寺那小和尚赶走了一群孩子,在火堆前走了个来回,再深嗅了几口,接着转身进了山门,过不得片刻,一群穿着僧衣的小和尚们溜了出来,踩火的踩火,刨鸡的刨鸡,连撕带咬大吃了起来。
烤透了的鸡软嫩多汁,香味一层层挥散出去,更多的和尚涌了进来,人人都是缩肩搓手而又心照不宣,来便围坐到火堆前,抢到一块撕嘴就咬,忽而有和尚瞧见旁边还有七八只死鸡,连忙提了过来,大家打水的打水,拔毛的拔毛。不一会儿一寺的僧人都作贼一样溜了出来。
歪坐在大殿里的大和尚安敞仍还愁眉不展,眼瞅着身边做晚课的小和尚们一个个溜跑了,抓来一个问道:“怎么回事?我闻着一股肉香味儿?”
这小和尚不停的嗨嗨笑着:“陈家村几个皮孩子偷了一户人家的鸡来吃,人叫我们赶跑了,鸡却还留着,大家伙儿准备打打牙祭!”
安敞心绪烦乱,挥了挥手道:“快去吃,吃完骨头填深一些,不要叫那起子来上香的俗客们瞧见了,又传咱们整天杀人取肉吃的鬼话!”
小和尚一溜烟儿的跑了。张君虽是个弱书生,有三脚猫的功夫却也只知道撩那乡里的俏寡妇。可他一日不走,安敞的心便一日放不到肚子里。他已计划好明天就将玉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玺出则庙毁,他的身份也虽之暴露。几年的清闲日子没过够,明天起又要刀头舔血了。
他正心思烦乱着,三扇大寺门旁边的小门就在这个时候叫人推开了。只看那个身影,安敞嘴角先就浮起一股笑意来。竟是他的小如玉来了。
安敞将方才的烦忧瞬间置之脑后,站起来舒舒双臂,摇了摇鼓而挺的肚子,随即又坐正姿势砸吧咂吧嘴,便见如玉已经到了大殿门上,随即脱了鞋子,赤着两脚进了殿。
瘦,无骨的两只天足,轻踩到松软绵蜜的毯子上,犹如踏在他心头上而起弦声,轻挠着他的心。安敞心中欢喜,只想清一清嗓音,吼出来的声音却如钟声擂动。他努力装出佛家所有的智慧与仁慈之眼看了如玉一眼,再温柔的话从他嘴里出来,也像是在骂人:“我的好如玉,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这只有和尚的寺庙里来做甚?”
如玉仍是虔诚的拜了三拜,仿如第一天认识安敞这个人一般,满脸求知的渴望,远远跪在蒲团上问安敞:“法师,我至晚常遥遥听寺中钟声擂动,也常闻法师颂经读咒,知法师是德才兼备的善知识之人,因有一句不解,今日想听法师为我解惑!”
被推到了善知识之人的位置上,安敞觉得自己方才那智慧的眼神果真传达到了如玉心头。他连忙装出个十分智慧而又神秘的笑容,伸了伸粗手道:“你讲!”
如玉起身,抱蒲团一步步自绒毯上走到安敞对面,正姿跪坐了道:“法师所颂《金刚经》的发愿文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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