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家里被满门抄斩,但是并未降罪于九族,这就是个改朝换代的潜规则,稀松平常。不过江南的这位张大夫能做了乞丐打扮进了京城,这里面必有隐情,那么……究竟要不要管呢?
当官的,特别是已经到了林如海这种正一品的内阁大学士,已经不是独善其身就能了事的,跟不管闲事相比,信息灵通更加重要。
林如海悄悄吩咐管家两句,便坐着马车回府了。
酉时三刻,管家带了人进来,张大夫已经年近七旬,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张口就是:“先帝是被人害死的!”
林如海惊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下意识就将张大夫嘴捂住了。“这话不能说!”
张大夫再是御医世家出身,身子保养的再好,年纪也在哪儿摆着,更何况一路要掩人耳目,还有他张家上上下下好几百口人的性命,他早就心力交瘁了,被林如海这么一捂,两下就要晕。
林如海急忙将人放开,拿着下人刚上的参茶给灌了两杯,张大夫悠悠转醒,张口就要哭。
“禁声!”林如海低声呵斥道,“你究竟为何上京我也不管,不过念在往日的交情,若你还是这般胡搅蛮缠下去,再如何我也听不下去了。”
张大夫缓缓点了点头,情绪稍定,抓起桌上的茶壶也顾不得烫,急匆匆又喝了半缸道:“我家里在京中两房,一房是我那苦命的儿子,被满门抄斩了,另一房顾不得许多,急急变卖了家产回乡,谁知出了京城就没了踪影。江南的两房,一房家里遭了大火,只逃出来不到十口下人,还有一房,去上香的时候遇到了山贼……”张大夫哭声压抑,“我张家四房主子一十六口,现在就剩下我着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头了。”
林如海默不作声。
张大夫哭完,“要是我那儿子真号错了脉,我也就认了,只是我儿子从小苦读医术,看过的病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了,更何况给先帝开的都是调养方子,还要交给太医院院使备案,药也不从他手上过,如何能害了先帝性命!”
张大夫哆哆嗦嗦从怀里掏了一叠已经破损还满是污秽的纸张,道:“这是先帝驾崩前半年我儿给开的方子。夹杂在平日的书信里寄了回来,先帝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短命的人!”
胆大包天!这是林如海第一个念头,他们竟然敢私下流出陛下的脉案!但是……林如海眼睛眯了眯,道:“也不尽然,太上皇卒中就没诊出来。先帝……”也许是侍疾太过劳累,这才引发疾病。
“如何诊不出来?只是先帝从来不肯听劝罢了。”张大夫反驳一句,道:“你想想,若是先帝真是死于疾病,取了我儿一家老小的姓名之后,为何要连不相干的人也不放过。这分明就是为了斩草除根!”
“你可有证据?”林如海面色阴沉,问道。张大夫现在说的全部是推测,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谁敢拿先帝说事儿,特别是……
若是先帝是被害死的,那又是谁动的手?谁又能下得了这个狠心,去害死先帝?
张大夫迟疑半响,摇了摇头,突然又肯定道:“先帝一定是被害的!”
林如海已经有点后悔放他进来了,张大夫半点证据也没有,仅仅凭着相信儿子医术这一个理由。他家里四房在三月之内都死了的确惹人生疑,但是若说是巧合也不是没有可能。
京中这一房往原籍迁,走的毕竟匆忙,这一匆忙必定有所遗漏,从京城到江南就算一路走官道也是有杳无人烟的地方,着了道儿也不是没可能。
至于家中大火没逃出来也不是没发生过。
去上香遇见山贼,当然去大寺庙烧香遇见山贼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若找个了山野小寺,很多都是贼人假扮的,林如海在江南的时候就听说过两回。
这样一看,张大夫更多是因为儿子死了,张家绝后才这么……钻了牛角尖。林如海叹了口气,道:“眼下我也不便多招待你,一会我让林开带你出去。你……”林如海什么都没说,叹着气走了。没儿子的痛苦他也能理解一二,绝后更在这之上,张大夫已经有点疯疯癫癫了,京里贵人多,可别平白无故送了性命。
林如海又叹了口气,都绝后了,想必他也不在乎性命了。
话虽如此,林如海还是一夜没睡好,晚上梦见的都是先帝,第二天起来就有点头重脚轻,只不过今天女儿回门,想想就来劲。
回门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早上起来要先去宫里请安,然后才能出来,吃完午饭最多到午时就得走,在家里待的时间大概超不过两个时辰。
好在太后没出门,太皇太后见她进门就道:“磕了头就行,好不容易回趟家,早点走吧。”
回门算是结婚的最后一道程序,走完了才算是正式夫妻。婉玉听见嬷嬷讲的时候不由得汗了一下,这么说洞房的时候还不算两口子呢,于是没陪他滚床单也是应该的。
回门同时还是个给女婿给岳父家里送礼的日子,其实在婉玉第二次在康德身边醒来之后,因为已经升成皇帝的兄弟,再加上因为已经成亲而被封为德郡王的康德就问了。“林大人喜欢什么?我准备了些字画,还有玉器,你要么先看看?”
这个态度倒是不错,婉玉点了点头。就算有礼部和内务府给准备回门礼,康德也没说撒丫子不管了。不过东西摊开往桌面上一放的时候,她就觉得不管他送什么,大概都讨不了林爹的喜欢了。
林爹喜欢闺女,再套用婆婆跟儿媳妇的紧张关系,大概会同性相斥吧……不过康德准备东西倒是挺精心的,羊脂白玉做的一对儿玉瓶子,半点瑕疵都没有,看着也快十寸了,极为难得;一块透着松香的墨锭,上面还有雕花,下面有小印,看着也是出自名家之手;还有一个笔筒以及配套的镇纸,这东西理论上是应该是用木头做的,不过这木头掂起来都赶上金银的分量了。
婉玉挑了这三样,想必父亲能满意了。
因为在宫里没怎么耽误,婉玉一路上又催着车夫快马加鞭,他俩进家门的时候刚过辰时,婉玉开心极了,下了车就吩咐给车夫赏个大红封。
这么一算,要是赶着点儿回去,大概在家里能待快三个时辰了。
王嬷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到姑娘跟姑爷回门,先是给两位磕了头,然后道:“老爷昨儿就没睡好,不过早上起来精神倒还不错。”说完王嬷嬷笑了笑,道:“不仅是老爷,二姑娘跟少爷也都一样!”
林爹带着一儿一女等在内门处,听见婉玉的笑声莫名就红了眼眶,等看见人了,咳,得先行礼。就算是正一品了,就算头上虚职爵位一大推,见了王爷一样矮一截。
好在康德还算是有眼色,林如海连腰都没弯下去呢,就让康德给扶起来了,还不是虚扶,实实在在用了大力气,“林大人莫要多礼,我们这就是一家人了。”
跟皇室结亲就这点不好,虽然是岳父跟女婿,但是父亲是叫不成了,谁让人亲爹是皇帝呢,这是明晃晃的占便宜加非分之想。
林家两个小的上来见过礼之后便一人拉着婉玉一只手,拖不走了。
按理来说,仅仅是按理,下面就该是婉玉去后院,康德跟着林如海去内书房了,然后两边分开聊,一直聊到午饭,吃完饭要是时间还早,便上了茶再聊一会,或者也能去休息片刻,然后在午时之内回宫。
不过林家没后院,林如海一直是一人分饰两角,既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的。而且林家没有后院,正房小妾一个没有,这种情况就不多见了。
或者有人也会请林家上一辈的姑妈或者正房太太的娘家妈或者嫂子什么的过来充个数,不过放到林如海身上,他就一个,五代单传的痛苦谁能理解。
至于贾敏的娘家人,婉玉连上回拜年都装病没去,就更别提把人请到自己地盘上了。
这么说林家跟贾家不亲,康德心里暗暗记了一笔。想想也应该,贾家……其实有点认不清形势,现在又有点大厦将倾的势头,搁谁都不能走太近。
“林平,你先带王爷去内书房,我随后就到。”林如海吩咐完儿子又跟闺女道:“黛玉先回去,你姐姐一会儿就来。”
林如海这是打算先当妈跟姑娘聊了。
林平有点撅嘴,看了林如海一样,像是在说:父亲早点来换我,然后露出个有点用力过猛的笑容,道:“王爷请。”
林平跟康德有什么可聊的呢?两人就在下聘的时候见过一面,根本不熟。换句话说林平今年十一,康德十六,同样没共同话题。
一路沉默走到书房,等到丫鬟端了茶点上来,林平看着桌上的点心突然来了一句:“我姐姐爱吃蒸酥酪,要放很多糖和奶油的那种,其他都不加。”
康德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心情突然又往上蹦了好几个台阶。婉玉在他面前可一点没装,第二天就要了一碗加了很多糖的羊奶喝了,完了还很是满足又有点不好意思的问了句:“你要来点吗?”
康德脸上的笑容突然就真诚起来,这一家子人过的很好,想必将来他跟婉玉也能很好。虽然古语有云,夫妻两个要相敬如宾才是最佳的关系,不过康德总觉得要是两人都把对方当成宾客去尊重,何苦还要成亲呢?不过这个念头他也没跟人说过,只是今天在林家的书房里又浮上了心头。
林平看着对面的姐夫兼王爷好像是走神了,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略微妙,于是林平默默把那句“别让我姐姐受了委屈”咽了回去。好吧,其实是他没想好怎么委婉的表达这个意思来着,就这么直白的说出去王爷脸面肯定是挂不住了。不过看对面这位,说着说着话就能走神,他姐姐想必也受不了委屈。
林家的小书房里,父女两个对面坐着,林如海虽说是让人把张大夫送走了,不过难免受了些影响,张口第一句话就是:“皇帝没对你怎么样吧?”
婉玉一挑眉,这话问的奇奇怪怪的,“父亲的意思是?”
林如海咳嗽一声,本来想打岔打过去,不过还是说了,“早先他也露出点求娶你的意思,甚至还暗示……”许以正妃之位……林如海突然愣住了,皇帝说的极其隐晦,全部都是比喻,但是也不是听不明白,当时没多想,但是现在对皇帝起了疑心,就觉得这话里里外外说的都是:你要是答应了,我回头就把现在这个解决了。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你毕竟还住在宫里,平时要多加小心,王爷在宫里少说也得住上三年,你平常也注意避着点人。”
婉玉点头答应了,安慰道:“父亲别多想,谁家姑娘结亲的时候不是好几个上门来问话的,没那么多事儿,再说宫里还有太皇太后,还有皇太后呢。”
“你自己有主意,我就不多说了。原本想着你嫁给王爷,要是先帝还在,少不得要争一争的,不过现在已是新帝继位,你们两个要避其锋芒,在宫里别太扎眼了,等到出宫怎么都好说。”林如海又交待了一句。
“父亲放心,前儿还听太皇太后说要给我们迁到南三所去住呢。”婉玉道:“宫里现在太后不管事儿,身子又弱,全是太皇太后做主,有她在,女儿吃不了亏。”
林如海点头,叹道:“太皇太后这么些年也不容易,都到了这把年纪还得出来管事儿。唉,你们搬到南三所挺好的。”南三所跟乾东五所不太一样,乾东五所在内廷十二宫北边,跟内廷共用一道围墙,怎么看怎么是内宫。南三所在保和殿东边,前面就是文华殿,是用来举行经筵的场所,算起来已经是外廷了。
婉玉点头,“到时候想必见父亲也容易一些。”
林如海脑子里突然一闪,抓住了前面婉玉的一句话,若无其事的问道:“太后呢?生病了?不帮着太皇太后管事儿了?”
“是啊,今儿早上出门就没见到她,成亲的那天倒是去磕头了,瘦的已经不成人形了,倒是没想到她跟先帝……”感情这么好。
林如海心中一震,她跟先帝感情真是没这么好,先帝还在的时候也说了不少,不说两看生厌,但是已经到了见三次面吵一次架的地步了。
等到跟婉玉又交待了两句,林如海道:“我该去见王爷了,今儿看他也是实心眼,你们两个好好过日子。”
这话婉玉自打成亲就听了不下十遍了,但是父亲说的情真意切,倒是很顺耳,“父亲放心,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好好过日子的。”
林如海从小书房出来,走在去往内书房的路上,想想觉得不得劲,急匆匆叫了林开过来,小声道:“昨夜里让你送走那个老头,你把他送哪儿了?悄悄去看看,找个没人的时候再把人带回来。千万记着避着人!”
林开道:“老爷放心,办了这些年的差事,我哪次出过差错。”
林如海点头,又道:“换了衣服再出去,一会送菜的来,你跟他们一起走!”
林开虽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但是林如海如此慎重,他便正色又说了一遍,“老爷放心,我必不会漏了痕迹。”
看到林开转身走了,林如海这才放心去了内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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