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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羽沙弥本是一个很自我的人。当他拿定了主意的时候, 少有人能改易他的心念。正如他一见贺伟元, 便上前拦下净涪,要将贺伟元收入座下那般。

所谓师徒缘法,在他眼里, 其实并不是什么因缘因果,而是他看到了贺伟元, 想收他做弟子,就是这么的简单。

他想收, 所以也就收了。

至于净涪与贺伟元之间的因果, 以及佛门惯常以来收徒的那些个规矩和条件,他统统都没有看在眼内。

也所以,哪怕他承认净涪比他强, 也称呼净涪一声师兄, 可当作为师父的他也在场的时候,他就觉得该他来提点作为他弟子的贺伟元。

他这般想法本没有什么不对, 可现下贺伟元还没有正式拜师, 甚至都还没有确定他自己的心意,净羽沙弥这般作为,却就有点强迫的意味了。

净涪佛身此时就站在贺伟元身前,贺伟元也正在向他讨教,他能真看着净羽沙弥这样强迫贺伟元?

他看了净羽沙弥一眼后, 便就将目光收回来,看定面前脸色恭谨的贺伟元。

贺伟元不知道净羽沙弥和净涪佛身之间的那一场小来回,他还在等待着净涪佛身的反应。

净涪佛身没说话, 只是抬手指向了他自己。

贺伟元也转回手来,指向他自己,但他眼底脸上更多的是迷茫,“......我?”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你。

不是净涪自己,也不是净羽沙弥,而是贺伟元他自己。

贺伟元不说话了,他沉默地低下头去,不知道想些什么。

净涪佛身不打扰他,还自低下头去,伸手去翻手上的经书,慢慢地体悟着里头的佛理。

直等到夜色渐深,止不住的倦意升腾,要将贺伟元拖入梦乡,贺伟元也还是没有想明白,他甚至更加的茫然。

“净涪师父。”他抬头,转眼去找净涪佛身,才终于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地上已经升起了一堆篝火。而篝火侧旁,净羽沙弥和净涪佛身各占两侧,正垂眼静坐。

这会儿听得贺伟元的声音,两位年轻的僧人也都抬眼看了过来。

他们这一动,贺伟元就发现了些许不同。

他定睛看过两位年轻僧人,目光在净羽沙弥身上顿了一顿,又很快转了开去。

这位净羽僧人,似乎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净羽沙弥对贺伟元的敏锐相当满意,但当着净涪佛身和贺伟元本人的面,他就没什么表示,只是很自然地转开目光去。

净涪佛身将他们两人脸上最微小的变化尽收眼底,也没说话,等着贺伟元先开口。

“净涪师父,”贺伟元又唤了一声,“我还是想不明白。”

净涪佛身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贺伟元确实还是没有想明白,但他今日里站了那么大半夜,再算上先前他自己琢磨的那些时间,倒也让他有了一个隐约的念头。

他鼓起勇气,尽力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净涪僧人身上,不去注意另一边厢的净羽僧人。

“净涪师父,现在要让我自己想,我可能一直都会这样想不明白。我也不想这样稀里糊涂地就决定什么。”

四年街头流浪乞讨的生涯让他明白这两位站在他面前的僧人都是他的贵人,也是他一生难得的转机。他们两人的援手,甚至单只是出现,都会将他的人生导向另一个方向。

可就是因为难得,他才更不想要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拿主意决定他的一生。

能帮他拿主意的爹娘都已经没有了,他真正所能依靠的,是他自己。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贺伟元看见,当先微微松了一口气,减小了一下拳头上的力道,然后才一鼓作气将他心里头的想法说了出来。

“所以我想认字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听着,脸色不变,又自点了点头。

这时候,旁边今日一日都很安静的净羽沙弥忽然开口说道:“那你就先跟我学着吧。”

贺伟元听得这话,自己还没怎么样,先就抬眼看向净涪佛身。

净羽沙弥在一旁看得清楚,眉眼小小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就又舒展开来,俨然一副平静无事的模样。

净涪佛身先看得净羽沙弥一眼,才又点了点头,然后还开口说道:“你可以先将他当老师。”

净羽沙弥当即转了过来头看着净涪佛身,盯着他看了好半响后,才又将头转了回去。

原来他的闭口禅破了吗?

但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他就明白净涪佛身的用意了。

所以他这不单单是在提点贺伟元,还是在警告他?

是了,这位净涪师兄不久前才从贺伟元那里拿走一片贝叶。有这份由《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牵系起来的因果在,也难怪这位师兄对他这么看顾。

贺伟元也是很惊讶的。

早先初见的时候,净涪僧人确实开口跟他说过话,但也就是那一日,后来他再没听他开口过。净羽僧人跟上来之后,就跟他说了不少事情,因净涪僧人就在侧近,净羽僧人还特意跟他说过了净涪僧人闭口禅的事情。他也以为净涪僧人这以后都不会开口的了,但没想到......

贺伟元感激地看了净涪佛身一眼,然后就稍稍侧了身,看着净羽僧人。

净羽沙弥想了想,也就点头应下,“可。”

如果暂时还不能收徒,那先收个学生也可以。有一个老师名分,之后想要更进一步将他收作弟子,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贺伟元身无长物,便连现在他身上穿的、路上吃喝的都是净涪僧人给他购置的东西,又要上哪儿去给净羽沙弥筹备拜师礼?他自己想到这一点,也面红耳赤。

净羽沙弥可没打算计较这些,他率先说道:“我们佛门弟子,不计较这些俗礼,你若实在记挂,那就更用心学吧。”

净涪佛身倒没说话,在一旁沉默。

贺伟元听得这话,抿着唇端正脸色,走到净羽沙弥身前几步远的位置站定,伸手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还去顺了顺头上的发揪,然后就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净羽沙弥也端正了脸色。

贺伟元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又从地上站起,再伸手整理过衣服和头发,才又一次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他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净羽沙弥稳稳坐着受了这大礼,才伸手去将贺伟元扶起。待贺伟元站定之后,他缓声和他说过几句话,又送了一褡裢的东西给他,便就催着他去睡觉。

此时夜已深,贺伟元也确实困了,便没再坚持,和净涪佛身、净羽僧人两人道别过后,就稍作收拾,退到他自己一早整理出来的干草堆上睡下,他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贺伟元熟睡之后,这一个篝火堆旁,就只留下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

净涪佛身没多在意侧旁的净羽沙弥,他还在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手中的那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

这段时间以来,除去偶尔拿出来翻看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之外,净涪佛身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这一部经典。

或许是他将大部分的心思都花费在这部经典上的原因,也或许就是魔身得到地藏王菩萨指点的关系,他这段时间以来多有所得。

这些体悟除了增加净涪佛身自己的底蕴之外,也还会传递到净涪魔身那边,帮助他更深入更迅速地消化那些来自地藏王菩萨的指点,不断完善他自己关于小轮回的那点构想。

所以说,这会儿的净涪佛身和魔身之间的修持就形成了完美的相辅相成之势。若再算上这时候佛身与魔身对身在混沌岛屿上的净涪本尊的加持,他们的状态真就如净涪最初拟定分化三身时候的推算接过一般了。

净涪佛身稍稍分神想了一下,便就敛尽了所有散发开去的思绪,还专注于手上的那部经典。

净羽沙弥虽然也在旁边静心修持,但总还是分出了一丝心念去关注着净涪佛身的状态。

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觑着了净涪佛身的一个空闲,连忙开口唤道:“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他。

他们两人之间其实并不只是间隔了一堆篝火,净羽沙弥自己心里头也明白。

他稍稍将目光往侧旁偏了一下,但顿了一顿之后,他还是站起身来,隔着他们中间的那一堆篝火向着净涪佛身合掌拜了一拜,“多谢净涪师兄今日提点。”

净涪佛身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沉默了下来。

净涪佛身等了等,没等到净羽沙弥的后续,他就又抬头看了净羽沙弥的方向一眼。

净羽沙弥轻咳了一声,佯作无事地坐了回去。

净涪佛身见得,也就收回目光,再度翻开手上的经典。

净羽沙弥也捧出了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拿在手上慢慢翻着,但他其实没有放太多心思在经文经义上,而是更多地想着他自己。

他游走红尘,亦在红尘中修行,从没觉得自我有什么不对。可哪怕是这样,他的修持出现了瓶颈也是事实。

他已经被困在第九信很久了,迟迟无法凝炼第十颗舍利子,踏入第十信。也正是因为这样,寺里的师叔伯们才会放任他在外头游走。

净羽自己也明白,寺中的各位长辈其实是知道他的疏漏之处的,但碍着他的修行,不好与他明言,只让他自己悟,自己想。

对于自我的他来说,也确实是唯有他自己想明白,悟通透的东西才能让他自己真正接受。

但他在红尘中穿行了足有两三年光景,一直未有所悟,直到今日。

净羽沙弥忽然停下手上翻页的动作,轻轻垂落眼睑。

被眼睑遮挡去光线的世界一片黑暗。在这一片黑暗中,却有一双眼睛,一个眼神重复照落。

也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的惊醒。

他自我没有错,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自我渐渐变成了傲慢,变成了骄矜,变成了霸道。

他只知道他的自我,却忘了,别人也有自我的决定。

若他坚持自己的做法、态度而罔顾别人,那别人也可以罔顾他的决定和态度。

净羽沙弥静静体悟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继续翻过下一页书页去。

一夜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

当第二日忙完功课之后,一行人就收拾了东西继续上路。

因为贺伟元已经是净羽沙弥的学生,所以从这一日开始,净羽沙弥就边往前走,边教导贺伟元认字。

净涪佛身走在前头引路,净羽沙弥就走在他的右后侧,贺伟元则从最开始的跟在净涪佛身身后落到了净羽沙弥身后的位置。

作为后辈,贺伟元也确实是该落在那个位置上。

不知是净羽沙弥自己想明白了,还是他就是觉得他该这样做,总之,对于贺伟元的教导,净羽沙弥很尽责。

他甚至没有像妙定寺里的师长教导后辈弟子那样拿着佛经给贺伟元开蒙,而是特意在某处市集挑了几部凡俗的书典,又按着他所见过的塾师教导学童的模样,似模似样地给贺伟元备下了案册,让他每日按着进度学习。

贺伟元学得很认真很用心,进度一度超出了净羽沙弥的预期。

不过哪怕是这样,净羽沙弥也没说要给他修改进度,而是放了他去,让他自己去处理那些被他节省出来的时间。

贺伟元对净羽沙弥的教导方式没有半点异议。净羽沙弥既放了他自由,他就能自己将时间安排妥当。

不是忙活着温习他所学过的内容,就是走街串巷地闲晃,四处听听别人的闲话。

他走的地方越多,听得就越杂,净羽沙弥观察过一阵之后,就没再管过他,放任他自己作为。

净涪佛身在一旁看着,也只是沉默。

贺伟元四年流落街头的生涯确实在他人生里留下了一道深且长的印记,但他看过那么多,见过那么多,熬过那么多,其实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不能做些什么。

因为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都选择了放任,所以贺伟元的日常也就相对地稳定了下来。而他的日常稳定下来后,净涪佛身的这一路就再没有出现过什么波澜。

平静安稳得一如他和左天行发现景浩界天道其实正在被天魔气侵蚀之前的一样。

然而净涪佛身又无比清晰地知道,景浩界的每一片地界上生活着的人,人心都在渐渐地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很细微,倘若无有人注意,几乎不会察觉。

毕竟只是人与人之间很偶尔的几个口角与争吵,偶尔的些许烦躁。这些偶尔本就数量不多,又放置于景浩界这一整个世界中,就更像是滴落在大海里的水珠,稀松平常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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