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皇是突然驾崩的。
那天清晨,她在悦耳的鸟鸣声中换上了新制的宫裙。梅儿说明日便是她的及笄礼,得辞旧换新,试试新衣。
她不懂什么是及笄,只咯咯地发笑,换上了新衣,就把矜持当作旧衣丢了开去,推开拦住她的侍卫,闯入书房,指着衣上栩栩如生的花纹笑道:“父皇,新衣,好看。”
她看到父皇丢开了手中的狼毫,朗笑着向她伸来厚实的大掌,以为父皇会抚摸她的脑袋,谁知父皇却移开了手:“千落长大了,可不能乱摸脑袋了。”
她为此很不高兴,拉着父皇的手,气呼呼往自己脑袋按去:“父皇,摸脑袋。”非要父皇用她熟悉的方式表达爱意。
可惜父皇乐呵呵地负起了手,未能让她如愿。
而她对父皇最后的记忆,永远定格在这只厚实的大掌上。
那天傍晚,天空如被鲜血浸透,红透了整片皇宫,原本晴朗的天突然落下泪来,下起了淅沥小雨。
她迎着冰冷的雨,看着平日眼高于顶的于公公,折弯了腰,用很艰涩的声音告诉她,她父皇驾崩了,并留下了一纸遗诏,延续他如山的父爱:“朕之皇太女昭晚公主千落……著继朕登基,继皇帝位。”
只是一杯毒酒,就残忍地剥夺了一位父亲未尽的爱。
而伺候了父皇十数年的方公公,也用同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掩盖所有真相。
从此以后,她父皇将成为史记的故事,而她将翻开新的篇章。
然而,她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梅儿的妆都花了,整张脸像极了父皇送给她的那只花猫,就痴痴地笑了起来,还很好奇地问:“驾崩,是什么呀?”
驾崩……便是驾鹤仙去了。梅儿泣声告诉她。
啊……驾鹤仙去?是不是父皇驾着青龙,飞到高高的天上,成了仙人,长生不老,享清福去了?
眼见梅儿艰难地点头,她反而拊掌笑了,父皇登仙了,不会再累得睡不了觉,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呀。她只道这一声,便让梅儿泪如雨下,掩面低声痛哭:“痴儿,痴儿啊。”
她是天生痴儿,这是全宫中都知道的事实。
因此,她还未能穿上连夜赶制的龙袍,不服她的叛党就掀翻了皇宫的天。
她父皇下葬的当晚,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拉扯出一道道死亡的白线,瓢泼大雨与地上血液相融,浸透入森冷的石板。染血的刀剑、拼命的侍卫,横在地上的,竖着抵抗的,遍布在通往她寝殿的路上,用忠骨铺就了一条鲜血的路。
梅儿在动荡四起的时候,就给她收拾好了包袱,忍着泪水,把她塞入了先皇为她修出的密道里,叮咛嘱咐:“圣上,快走,千万不要回头,也不要出声!只管往前跑,不要停!”
“可是……”她还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什么事,只是感觉到不安,抓着梅儿的手紧紧地不肯放开。
“圣上快走!拿着这个,一路朝西方的北侯府去,将这个交给北侯将军,向他求助!他亲子是您未婚夫婿,定会保护您的!”
冰冷的手心被强塞入了一个温暖的信物,她还没来得及道别,就被梅儿推入了密道,踉跄爬起来时,只见梅儿被一把寒刀刺穿,倒在血泊中,用其瘦弱的身躯挡住密道口,筑成了最后一道安全防线。
喷墨般的鲜血溅红了眼。“呀!”她惊恐地尖叫,仿佛回到她偷溜出宫,意外在午门时见到斩首的那一刻——刽子手一刀子下去,哗,鲜血都溅到了三丈之外,刚才还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人,顷刻就跟块木头一样,断了两截,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后来她知道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能让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块木头,被随意地斩成七截八段。
木头不会跑,还要被刀子割,可疼了,她不要变木头。她布满惊惧的瞳孔放大,偷偷捂住唇,出于本能地朝密道深处奔去。
找到北侯将军,就不会变成木头了。
她跑得腿都打起了抖,冲出密道,穿过树林,一根筋地往西北方跑,走错了不知多少路。幸好先皇保佑,她傻乎乎地东奔西闯,倒真闯出一条通往北侯将军府的光明之路,她拖着已经疼到麻木的双腿,挪到府门前,艰难地从满是血痕的手掌中,对守门人交出那枚信物:“给,给北侯将军。”
北侯将军带着其亲子赶到,她认出了北侯将军的亲子,是在今年的赏花会上,吸引了她注意的英俊男子,北斯。没想到当时少女心思被她父皇看破,当场便给她许下了这门亲事。
“北斯,救梅儿,不、不要变木头。”她欣喜地扯着北斯的衣袖,期待的神色昭然显露。
可惜她痴儿一个,哪懂察言观色是什么道理,不见北斯眼底的厌烦,只听他说了一声“好”,就把他视为救命稻草,抓着不肯放了。
北斯及其父亲带兵走了,她独自一人留在他们府上,害怕地捂着双耳,隔绝刺耳的电闪雷鸣声,直到天际透染出一抹白光,她才在微现的朝阳中松开双手。
北斯带兵胜利归来,战马上的他英姿飒爽,浸透鲜血的长剑横在腰间,铁血男儿之气浩荡勃发:“圣上,我们回宫。”
她面颊飞速蹿上一抹绯红,心神晃了几晃才定了神,极其艰难地在北斯的支撑下,爬上马背,刚坐得稳了,骏马就像狂喜过度的士兵,撒了欢地冲出去,一路风驰电掣闯入血海的皇宫。
大兴殿很快进入视线,但迎接她的并非万丈金光的大殿,而是乌压压的一排人群。
只见后宫的美人、未成年的皇子皇孙,曾经盛气凌人的、嚣张跋扈的,如今都卑躬屈膝地跪在大兴殿前,任一把架在他们脖上的刀定夺生死。在一众矮了身的人群里,唯有一人得意地挺直了腰板,踩在一位小皇子的背上,在其刺耳的哭声中,冷笑道:“千落,你可认得这些人?”
她认得,高站着掌握生杀予夺的,是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三皇叔齐王,而一地伏了腰的,都是她的亲人。
她的三皇叔抬手一扬,立时有人把剑搁在他脚下的小皇子脖上。
“李千落,交出传国玉玺,不然……”伴随着三皇叔沉下的声音,小皇子脖上就破了一个血口子。
小皇子是她十分喜欢的十弟,圆滚滚的像极了一个球,以致她总喜欢戳着他会反弹的小肚皮,看看这球会不会泄了气。
但梅儿说过,传国玉玺是父皇的象征,交出去就等同于把父皇给别人了。不行,不能交出父皇。
于是她很坚定决然地回道:“不、不给。”只一声,她那可爱的皇弟就在一声惨叫中,滚下了台阶,漏了一地鲜红色的“气”。
看着小十弟胸膛的“漏气口”,她害怕地尖叫,小十弟要变成木头了,得快快救他。
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为何一向和蔼可亲的三皇叔一夜之间化身刽子手,为何一块没什么作用的传国玉玺成为杀戮的源头……她只想跳下马去把“摔倒”的小十弟扶起,但一把横在她脖上的剑,拦住了她的去路。
剑是普通的长剑,她刚刚见过,所以她十分熟悉,她转过头去,看着身后不带一丝情分的北斯,茫然地睁大了眼:“北斯?”剑好冰,脖子好冷啊。
“北斯,逼她道出传国玉玺下落,他日朕即位之时,便是尔等加官进爵之日!”齐王厉声高喝。他不惜一切翻了局,收买方公公,毒杀皇兄,发动政变,血洗皇宫,只为了登临帝位,获得无上的权利。然而,纵他将皇宫的土地翻烂,也不见那象征皇权的传国玉玺,这让他如何让史官的笔掩盖今日的叛逆,如何成为名正言顺继位的新皇!
“是!”
背叛的声音铿锵有力,长剑随即在脖上留下一道深不可测的伤痕,她“啊”了一声,好痛!
她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呆傻,抵在脖上的剑被鲜血浸透,染上红妆——红、红刀子!北斯要把她切成段儿!
北斯原来是坏人,要抢父皇的传国玉玺。
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捂着伤口,把最后一丝少女情意丢开,毅然地挺直了腰板,朗声清道:“不给!”
清声刚落,剑声又划过长空,只见一宫娥倒在血泊之中,头颅脱离婀娜的身躯,拖着一地鲜血滚下台阶。
“若你再不交出传国玉玺,朕便杀光他们!”齐王耐心已被磨尽,见她不怕死,便将威胁的怒气转嫁到她亲人之上。
她受惊地啊了一声,眨着害怕的泪眼,摇了摇头,背脊不弯一分:“不、不给!”
她仿佛看到白烟在三皇叔头顶上升起,愤怒的气焰直烧到她脸上,只见三皇叔将她的小皇妹拖到台阶前方,手起刀落,准备用小皇妹的血再祭皇位!
她的脸唰地一白,眼瞪直了,突然破空之声响起,一枝长箭搅乱风流,连血带肉钉穿了三皇叔的心口,只一声痛呼,耀武扬威的三皇叔就滚下台阶,彻底断了气儿。
她痴了十数年,这会儿总算精明了点,立时趁着北斯转移注意力时,从他剑口下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涌现出大量士兵,将叛党砍翻在地。她顾不上分辨身边的是敌是友,仅凭着一股子的信念,躲避着刀枪箭雨,冲开了一条通往她寝殿的朝阳血路。
回到熟悉的密道口,梅儿冰冷的身躯已被人泄愤地砍成了数块,模糊的血肉横了一地,她惊得魂都飞了,呆愣了许久才在殿外的厮杀声中回过神来,却见密道口早被人破坏,无法进入。
厮杀仍未停歇,还有不少双方士兵闯入寝殿,在她面前活生生上演血肉横飞的一幕,在极度的恐慌中,她开始寻找心灵慰藉。
父皇,你在哪儿?救、救我。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兵器相接声。
眼泪花了视线,她抹抹眼泪,从缠斗的双方士兵中钻了出去,一路横冲直撞,进入小花园,靠着自己瘦小的身板钻进了小假山内,蹲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朝着一块松软的土地徒手挖了起来。
不过一会,她挖出一个灰蒙蒙的小木盒,激动地把它按在胸口,泪水在眼底坚强地打了几个转,就扑簌地落下,化开了小木盒上的泥渣。
小木盒里的便是传国玉玺,精明的梅儿猜到会有变故,便让她将其埋在这里。而此刻,她将这视如父皇的传国玉玺挖出,只是单纯地祈求父皇眷恋凡尘,下凡来保护她了。
她听着心跳的声音,数着慢得不可思议的时刻,祈祷这场杀戮尽快停止:“一、二、三……”
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祷告,在一个时辰后,宫变结束了,而她也不幸地被人发现,带出假山。
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她吓得失了声,仿佛看到被血海浸染的残酷世界向她展开双臂,迎接她归来,她身体瑟瑟地打起了抖,把怀里的小木盒抱得更紧了些。
“木盒里,可是传国玉玺?”森沉的男音从她头顶响起,她循声抬头,只见一穿着染血银甲的男子,背着朝阳的光芒,把挺拔的身影投在她脸上,无端地令她想起如山般高大的父皇。
一瞬的失神,她手里的小盒子就被男子抽走了,她登时被人揪住了小辫子,跳起脚来:“我的,还我!”
男子却没如她的愿,她看到男子打开小木盒看了看后,就将其塞入怀中,扬起了手中染血的长剑。
红、红刀子!她、她要变成木头,死翘翘了……
她双脚像被钉在地上,害怕得连逃跑的本能都忘了,哇地一声捂着脸,号啕大哭。
然而,那男子没有剥夺她的性命,反而丢开了视为生命的武器,带着身后一众的士兵折下钢铁浇灌的膝,声震四野,齐声高呼:“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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