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想毁尸灭迹?”君泠崖冷脸看着那张纸,只轻轻一捏,纸便散了架,成了一抔灰,随风泄出指缝,“这方是毁尸灭迹,圣上还差了些火候。”
纸没、没了,好可怕,阎王爷生气了。
她双唇张得可容下一个鹌鹑蛋,什么不怕他的励志名言,落他手里就同张废纸一样,说毁便毁了。
做错事被抓到,要被罚的,她不要被惩罚。
于是,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往梅月身后躲去,只盼着她能帮自己挡挡呼啸的火风。
“圣上,臣的纸条共一百二十五字,敢问您方才背出了几字,嗯?”君泠崖毫不客气就把她拽了出来,看她苦着脸回忆,又掰着手指数了半晌,还答不出个准确的答案,便替她回道,“您背出的统共三十二字,与一百二十五字相差九十三字。”
“啊……”她惊呼一声,苦恼地低头掰着手指数,九十三个字是差多少,啊,数不完,一定是差了好多,“好、好多。”
知道这惩罚是吃定了,她又动用了撒娇*,可怜地扯了扯君泠崖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他道:“对、对不起,你、你可不可以……留半幅画像给我?”
君泠崖依然板着脸,圣上是越来越精了,还懂得讨价还价了。但他的心肠可是铁石做的,要这么被她讨好的猫爪子一挠,就碎成了块,那他便不用顶着“摄政王”的名头,直接去做她的阶下臣便可了。
他抽袖便走,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今日臣有些疲乏,委实不想再回宫处理政务,既然圣上有心致歉,便劳您纡尊降贵,到敝舍帮臣批奏状了。”
又、又批奏状啊,晕乎乎……
垂头丧气地在侍卫簇拥下离了城门,在往摄政王府去的路上,她实在耐不住好奇,偷偷掀开了车帘,探头探脑地观望民间百态。
锁在宫门里的世界,只有低沉的人声与清脆的鸟鸣,若想听那别致的虫声,还得赶在宫人灭掉聒噪的虫前,扒开草丛去寻。
而外边的世界虽吵嚷聒噪,却展现了百态人生,比深宫里的单调生活多了几分色彩:小贩拉扯着嗓门吆喝,是谋生计的苦与乐;赌坊的呐喊,是愉悦身心的表达;还有那大胆谈论政事,甚至对她今日所为大谈阔论的声音,是大锦民风开化的最佳印证。
她清楚地听到很多百姓,在对她今日送别沈卫之事赞不绝口,有说她重视将士子民,是位明君,有说她虽为女儿身,却不亚于男儿,更有人大胆断言,凭她能力,定有一日将摄政王这心怀不轨的臣子赶出朝野等等。以上种种,皆是只能见到一地黑脑勺的深宫,所听不到的。
不过这些话,她都听不懂,只知道他们在夸她。她傻傻地笑了,大家都喜欢她,说明她听话,她很开心地扯扯阎王爷的衣袖,与他分享自己的快乐:“大家都夸我。”
“圣上若是今日帮臣批五十本奏状,明日臣便带您微服私访,探查民情。”君泠崖没看她,一径望着窗外的风景。
“啊?”她傻傻地不明白,从梅月口中了解他的意思后,高兴得眉眼都扬了起来,拊掌笑道:“好啊,好啊。”
她原以为批五十奏状,不过是个练字的简单动作,可没想到,批了二十份下来,字没练成,倒把上好的朱笔“练”褪了一层漆,把自己的指尖“练”出了一层薄茧。
“不、不写了。”她赌气地放下笔,气呼呼地揉了揉发红的指尖,看着奏状上练得愈发有帝王之气的字,扁了扁嘴道,“好累啊,不写了。”
君泠崖这次不知发了哪颗善心,竟然允了她的小任性,眼看也到了午膳时间,便招人送来午膳,待用毕后,让她歇息去了。
梅月悄声将手里给圣上纳凉的团扇给了侍女,到了隔壁书房,恭谨地给正在看书的君泠崖福了一礼:“奴替圣上,多谢王爷。”
君泠崖手一顿,半晌又徐徐落在书页上,慢条斯理地翻过这一页:“谢本王什么?”
梅月低眉轻笑,将君泠崖所做之事透彻地分析道:“梅月不才,对于王爷为圣上所做之事猜出了一二,若有猜错之处,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君泠崖不发一言。
梅月瞟了眼他的手,翻页的次数少了,看来是已竖起了耳朵准备聆听。于是会心一笑,开了话匣子:“其一,王爷今日只怕是叫了自己的人手,混迹在人群中,待圣上话一落,便让其发声助威,高呼万岁,沈将军走后,他们再说上几句夸赞圣上的话。”
君泠崖如同拈花般,轻柔地端起茶盏,细细一品:“继续。”
“其二,王爷悉心准备了百字壮言,虽字数甚多,但其实大都是空谈,真正有用的,也就圣上所背出的那几个字。王爷是猜到圣上背不完全,才故意给了那大段话,这一来是为了锻炼圣上的识别阅读能力,二来当然是为了邀请圣上到您的府上做客。”
“素黎姐,”君泠崖一手放下那盏茶,语气平和得像跟她问好一样,“你不觉得,你今日话多了么?”
君泠崖会这么提醒她,十之*是她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去。梅月一愣,又笑开了,“素黎姐”这声称呼是多久未曾听到了,如今再一听闻,便是字字声声都含着久违的亲情味道。
曾经的幼时玩伴,青梅竹马,如今却是一主一仆。
她虚长他半岁,一直将他视为弟弟看待,没想到,当年还躲在自己背后的弟弟,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而他们的身份也因一场宫变而彻底改变。他坐上了一手遮天的位置,而她为了助他,改名换姓,迈入了宫廷深渊。
往事已成不可捉摸的回忆,现下已是物是人非。
为了给君泠崖留几分薄面,梅月识趣地福了一礼:“是奴失言,请王爷恕罪。”
“去,稍后告知于公公,圣上今日送行沈老将军后,因受风染了风寒,明后两日罢朝,奏状一律送到本王府上。下去办吧。”
“是。”梅月揖礼退了,行至门前时又顿了脚,忧心忡忡地回头道,“王爷,奴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君泠崖没有说话,熟知他性子的梅月知道他这是同意了:“您为圣上所做的事,圣上知道么?”
梅月留下一个疑问走了。
杯里漂浮的茶叶沫儿,慢慢旋成了一个涡,尘封的记忆碎片就像那茶叶沫儿,被陷下去的涡,聚集起来,再清晰地浮现眼前。
——“香喷喷的馒头,给你,要吃饱饱哦。”
软乎乎的小手上,放着一个热腾腾的白花馒头,她纯真的眼里不见笑,只见一个狼狈的落魄男孩……
从那男孩饥饿地接过馒头时起,便注定了今生将与她牵扯不休。
圣上知道么?他从未想过让她知道,他只要她,站在天下子民的面前,做那高世之主,而他则做那替她扫平荡寇,解内忧除外患的乱臣贼子。
世间骂名由他一人独担,刀山火海由他一人独闯,而万里江山唯她一人独享。
当日下午,君泠崖便破了自己的金口玉言,提前半日带她出府。
为免他们一身华贵的行头惹人注目,君泠崖屏退了要跟来的侍卫,并让她换了一身粉色的云雁细锦裙,自己也随意套了件素纱云锦衣,除却那大红大紫的朝服,换上素雅的常服,倒也有几分赏心悦目的雅致味道。
梅月识趣地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跟去,但也不忘嘱托她在外定要听王爷的话,还得注意更换称呼,不然把“父皇、王爷”的称呼说了出去,就得惹来一身的麻烦。
京城分为东西南北四大城区,其中东区是官宦及富庶人家的居所,也是人口流动最繁华地带,南区是商贾贸易之地,北区大都是兵防战略要地,而西区是一般百姓人家居所,相对东南北三区,略显贫穷。
而今日君泠崖的目的地就是西区。
从王府所在的东区到达西区,即便快马加鞭,也得耗时一个时辰,等到她扶着酸胀的脑袋下车时,已经晕头转向,走路都像踩在软绵的云朵上,毫不着力,跟飘起来似的。
等她摇摇晃晃地站稳了,君泠崖才带着她往前走去。
相比官宦世家扎堆住的东区,西区大都是些寒门子弟,这些人虽贫苦,但志气却是不短,谈到政事时也毫不忌讳,帝王的功过、政策的好坏,都敢大胆评判,梗红了脖子跟人争辩,所以微服私访,来西区是最好不过。
当然,对于她来说,微服私访就同游玩一样。
时而眼睛一移,看到那神奇的糖画,兴冲冲地跑过去,把小贩的脸都盯红了,才怯怯地对着小贩道:“可不可以,画我父……亲?”最后她被君泠崖以一条龙形糖画打发了。
时而目光滴溜一转,落到那颗颗圆润饱满,流着糖汁儿的冰糖葫芦上,噔噔噔地拎着下摆奔了过去,青葱指尖脆生生地想往葫芦上戳,被君泠崖一手捉住,又眨巴着无辜的眼道:“葫芦,为什么,长得都不一样?”最后她被君泠崖以一句“你见识少”堵住了嘴。
时而……时而……总归,最后她都会被板着张脸的君泠崖,像拎小猫一样拎回来,乖乖地继续跟他走,当然没走多久,她调皮的双腿又蹦到了小摊边,把“小肉垫”按在了新鲜的物品上。
这一路走得甚是辛苦,君泠崖倒也没开口阻止,由着她去,直到一黑衣人突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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