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他们为了应对越军的6月反击,深入敌后侦察火力配备、弹药基数、换防兵力。刚刚完成侦察任务,返程行至麻栗坡,离国境线只有48公里处时,忽然遭遇重火力伏击,被包了饺子。
敌方看来蓄谋已久,把他们围在了坝子底,围起的口袋只留北面一隅,那是无法去突围的敌方阵地。
包围圈越缩越小,平射机枪和火焰喷射器交错攻击,眼瞅着老兵和他的侦察大队就要全体被俘被歼。
枪林弹雨中,老兵组织大家做了一次举手表决,然后呼叫后方炮火覆盖:以侦察大队为中心,500米半径内炮火覆盖。
他们请求的是一次自杀式的炮火覆盖。
若用四个字解释,就是:向我开炮。
在和后方争犟了13分钟后,呼啸的炮火覆盖了整个包围圈。
顷刻,越南的重炮开始了反覆盖,双方的炮战不断升级,雨点一般的炮火揭开的是后来被军事战略学家载入史册的“5·28”炮战。
他什么都听不见,不停地中弹,被炸飞,又二度被炸飞,气浪把他挂到了一旁报废的坦克炮筒上。
手下的人全都没了,只留下老兵一条命。
他原本也活不了,第一次打扫战场时,人们以为全员阵亡,并无人发现他还有一丝气息。直到次日凌晨,他才被人发现。
整整两个月后,老兵在千里之外的昆明陆军总医院恢复了几分钟意识,然后继续堕入沉沉的昏迷。
他当时的伤情如下:
胸椎骨断4截
腰椎断2截
左肋骨断5根
右肋骨断9根
左手手腕断裂
右耳缺失
右肺穿透伤多处
右肩粉碎
双眼眼膜灼伤
上下门齿缺失
脑部颅骨变形,3公分的弹孔2处
全身弹片无数
…………
几乎已经稀巴烂的老兵命不该绝,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或许归功于他过人的凝血机制,或许冥冥中上天希望留下一个活口做见证。
全队阵亡,只余他一条人命。
“5·28”之后的七个月内,老兵时而昏迷时而苏醒,历经了24次大手术,被定为二等甲级伤残,医生费尽心力救治后,笃定地下结论:全身瘫痪,终生卧床。
在术后的昏迷中,军委嘉奖他为一等功臣,终生疗养,享受正团待遇。
老兵全身瘫痪,一动不动地躺在疗养院病床上,躺到1988年8月1日时,他将自己的终生俸禄捐献给了希望工程。
他说:把这些钱花在该花的地方吧。
老兵当时每月领取的各种补贴是1300元。在1988年,1300元不是个小数目,随着时间更迭,这个数字水涨船高,但不论涨得有多高,26年来,老兵分文未动,几百万元的人民币全部捐了出去。
他的战友们都死了,只剩他一人孑立世间,理所应当的俸禄他不要,他不肯花这份饱浸热血的钱,固执地选择终生捐赠。
老兵瘫痪了整整四年。慢慢恢复了一点儿上肢力量,可以轻轻地挠挠雨林湿气遗留的瘙痒。
一天,他夜里睡觉时,迷迷糊糊中挠破了肩胛处的皮肤,抠出了一枚弹片。
半睡半醒间他继续抠,抠得床单上鲜血淋淋,抠得背上稀烂,到天亮时,他抠出了几乎一瓶盖的弹片。
奇迹发生了,老兵不可思议地站起来了,疗养院的人都震惊了。
一年后,疗养院的人们再度震惊:老兵跑了。
他是国家天经地义要养一辈子的人,但他决绝地认为自己既已康复,就不应再占用资源。
他用了一整年的时间恢复好身体,然后跑了。
翻墙跑了。
拿命换来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不论是荣誉、光环,还是后半生的安逸,随手抚落,并未有半分留恋。
八千里山河大地,他两手空空,独行天涯。
老兵在人们视野中消失了很多年,家人、朋友、战友,无人知晓他隐去了何方。
直到很多年后,他家乡的一位亲友无意中走进了一家烧烤店……
这时的老兵已经自力更生,拥有了另外一种人生。
他选择了一个离他的战友们不算远的南方小城,吃饭、睡觉、喝酒、做小生意,安安静静地生活。
那座小城叫丽江,位于中国西南——边陲云南。
(四)
老兵的心里揣着一个血淋淋的世界,他并不屑于话与人知,隐居滇西北的多年里,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过去。
曾有位报人如我这般机缘巧合了解了他的故事后,把他的行伍生涯撰成数万字的长文。那人也算是老兵的好友,因为事前未打招呼,老兵获悉后,找到那人,在文章发表前悬崖勒马,连人带笔记本把人家扔进了河里。
那人在河里扑腾着喊:妈的,绝交!妈的,为什么!……
老兵不睬他,盘腿坐在水边抽烟。没什么可解释的,不过是一个执拗的老兵,不肯用他兄弟们的血给自己贴金。
我写这篇文章并未征得老兵的同意,我也做好了被他扔下河的准备。
无他,在这个不懂得反思的时代,有些故事应该被后人知晓。
不奢望铭记,知晓即可。
有庙堂正史,亦应有民间修史,何为史?末学浅见,五个字:真实的故事。
是对是错,是正是反,百年后世人自有分晓,但无论如何,请别让它湮没,那些鲜活和真实的细节,有权利被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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