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人拍着桌子、拍着大腿开始指责我:那姑娘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万一饿死了怎么办?你一路卖唱把人家姑娘带到了珠峰,怎么就没能把人带回来?你怎么就能放心让她独自上路?
我说:唉,没事的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众人封住我的话头,继续数落我。
我知道大家都是好心,但有些话我实在不愿挑明,还有些话实在懒得说出口……我有点儿烦了。
当时年轻,倔得很,我青着脸不再说话,推门出来,坐在台阶上抽烟。
一根烟没抽完,一支啤酒递到了我面前。
抬头一看……不认识,是个陌生人。
我接过啤酒,问:你谁啊?
陌生人操着一口川普说:兄弟伙,你往旁边坐坐,给我挪点儿地方噻。
陌生人坐下后,先是和我碰了一下杯,然后啪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大声说道:做得好!
我吓了一跳,问:你干吗?
陌生人不接话茬儿,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那个女孩子,她不会有事的……因为她已经不想死了。
然后又说:那个女孩子,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我扭头盯着这陌生人看,好聪明的一双眼睛。
一屋子的人都把这个故事解读成了艳遇,只有这个陌生的客人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个女孩和过往的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不用手机,她那夜来到我的酒吧时,身无分文。
随便一首老歌就引得她泪水决堤……
她心中一定郁积了莫大的悲伤,很多的征兆指向同一个答案:那天晚上她已然打算放弃自己。
她心里应该全湿透了,只剩最后一丁点儿火苗。
她泪眼婆娑地开着玩笑,守着最后那一丁点儿火苗无力地反抗着自己,她站在悬崖边对我说:带我出去走走吧,去一个比拉萨再远一点儿的地方。
旁人听来不过一句玩笑,或许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换作是你,你会拒绝吗?
然后是两个陌生人的一段漫长旅途。
漫长的旅途结束时,她站在珠峰大本营的玛尼堆上对我说:你把在拉萨时唱哭我的那首歌再唱一次吧,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
是哦,珠峰的那一刻,当她话一出口,我便知道她不想死了。
我参与的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场修行,女主角最终重新找回了内心强大的力量,自己拯救了自己。
在这个故事中,我不过是个配角,戏份既已杀青,又何必狗尾续貂?
接下来的故事,她不需要旁人的陪伴了,单身上路就好,就像这个陌生人说的那样:这个不用手机的女孩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世界太大,难得遇到几个懂你的人,当浮一大白。
我坐在酒吧台阶上和那个陌生人喝掉了整一箱的拉萨啤酒,然后做了九年的朋友。
那个陌生人叫椰子姑娘。
八年后,我动笔把《不用手机的女孩》的故事记录下来,放在书稿中。我原原本本地描述了分别的过程,并援引了椰子姑娘当年说过的话:……那个女孩子,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我把初稿发给椰子姑娘看,她是那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
出人意料的是,她在回复我的邮件中帮我删改了故事的结尾,去掉了我和不用手机的女孩最后的分别,以及她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不解,电她。
彼时,椰子姑娘坐在地球另一端的清晨里反问我:大B,你三十几了?
我说:33岁啊。
椰子姑娘说:如果今天的你重回当年,你依旧会选择分别吗?还是会选择继续陪着那个姑娘走下去?
我说:这个故事和爱情无关……
椰子姑娘说:不用解释给我听,去解释给自己听吧。
我说:我擦,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说:当年的我和当年的你,都远比今天年轻。
我说:闭嘴,杀死你。
我挂断电话,忆起珠峰脚下的岔路口,不用手机的女孩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就在这里分开吧。
我说:哦,那拜拜喽。
我独自走啊走啊走,面前一条尘土飞扬的路。
没有回头,没有走出百米后的转身相望,没有背景音乐蒙太奇长镜头。
没人告诉过我,很多人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擦肩而过就是杳然一生。
2013年秋天,书稿面市,椰子姑娘删掉的结尾我没再加回去。
《不用手机的女孩》的故事,止于珠峰上的那一刻。
我说: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抱着手鼓在这唱歌的流浪歌手,也不确定咱们算不算第一对一路卖唱来珠峰的神奇组合,我甚至不确定在这个高高的玛尼堆上应该献给你一首什么样的歌。
她说:你给我唱《流浪歌手的情人》吧,哎呀好开心呀,好难为情啊,赶紧唱吧赶紧唱吧……
她不是这样说的。
她站在猎猎风马旗下,微笑着对我说:再给我唱一次《冬季怎么过》吧。
她孩子一样背着手,对我说: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
你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用手机吗?
我一直不知晓你的真实姓名。
中尼公路早就修好了,听说现在拉萨到珠峰只需要一天。这条路我后来不止一次地坐车经过,每过一个垭口,都迎风抛洒一把龙达……想起与你的同行,总觉得如同一场大梦。
我背着的那只手鼓早就已经丢了。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你知道的哦,我不爱你,真的咱俩真谈不上爱,连喜欢也算不上吧。
我想,你我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多一点儿,比好朋友少一点儿,比擦肩而过复杂点儿,比萍水相逢简单点儿……
一种历久弥新的暧昧而已。
像秋天里两片落下的树叶,
在空中交错片刻,
然后一片落入水中随波逐流,一片飘在风里浪荡天涯。
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
我把新书邮寄了一本给椰子姑娘,在扉页上签了名,并很矫情地赠言:得之坦然,失之淡然,顺其自然,与大椰子同学共勉。
她把我的书翻到《不用手机的女孩》那一篇,拍照发了朋友圈,就一句话:八年前的故事,今天画上句号了。
好吧,椰子,我的故事画上句号了,你的故事呢?
(四)
椰子姑娘有一段13年的漂流故事,这个故事至今尚未画上句号。
1997年香港回归,1998年椰子姑娘背井离乡漂到深圳,她从事销售,一干就是三年。
2001年的时候,她遇见了他。
他是西北人,内向,腼腆,身材瘦削,顶着一个圆寸。圆寸是检验帅哥的不二法门,走在街上常有路过的女生摘下墨镜。
他那时搞建筑设计,崇尚极简,衣着非棉即麻、非黑即白,图一个舒适方便,剪圆寸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吃东西也只图方便,他爱吃比萨,天天光顾华强北的一家比萨店。
2001年的一天,他坐在比萨店角落里,看着一个穿黄色裙子的姑娘,姑娘点单时,零钱撒了一地,正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捡。
他被耀得睁不开眼了。
阳光透过大玻璃窗铺洒在姑娘的身上,明黄明黄的裙摆,白皙的胳膊和白皙的腿……整个人像是会发光,鼻尖和下巴简直就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样。
满地硬币,满地闪闪的光……这哪里是在捡钱,分明是在捡星星。
怎么会这么好看?
他忘记了吃东西,目瞪口呆地直视着。
姑娘捡硬币的速度渐渐放缓,她抿着嘴,眉头越皱越深,忽然一挺腰站起身,大踏步迈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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