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通天峰,玉清殿上。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原本欢欣畅谈的气氛早已消失不见,被一股沉闷的尴尬所取代。三清圣像之下,两排宽敞的大椅排开,中间主座上坐着的是青云掌教真人萧逸才,左手边一溜都是青云门的人,这个时候,青云门五大长老少见地都出现在了玉清殿上,依次排座,齐昊、陆雪琪、曾书书和宋大仁。而右手边坐着的则是昊天剑派的两位长辈,副门主傅飞鱼和他的师弟姬水原,除此之外,他们身后还站着一排昊天剑派的弟子,个个面色尴尬古怪。其中排第一位的宋煜,更是一脸恼怒中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担忧,看着垂头丧气地站在两位师长面前一声也不敢吭的罗威。这个时候,罗威的脸上也出现了两个掌印,看来是刚刚被人扇的。青云门几位长老中,目光或多或少扫过那罗威,但明显都不是太关注那个人,更多人的注意力,其实还是放在此刻正依偎在陆雪琪身边的小鼎身上。只见小鼎脸颊通红,那掌印依然清晰可见,印在胖嘟嘟白嫩的小脸上尤其刺眼,就连掌教真人萧逸才此刻也是皱起了眉头,与其他几位长老一样,不时把目光向陆雪琪脸上瞄上一眼。
陆雪琪没有说话,她只是坐在位子上,淡淡地看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儿子,看着那张小脸上有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掌印,这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子,该是用怎样大的力气打上去的,何况小鼎的嘴角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见破裂的地方,据曾书书前头苦笑描述说的,这孩子还流了不少血。
甚至小鼎胸口的衣服上,还能看到那一小片殷红的血痕。
陆雪琪容色清冷,似乎比往日更加冷若冰霜,连带着整座玉清大殿里的温度,此刻都似乎让人有种寒入骨髓的错觉。
澄蓝微光,从她手边的天琊神剑上幽幽闪动着,那剑匣之中,仿佛有若隐若现的轻啸声。这低微的声音缓缓飘散开来,顿时青云门几个长老都是脸上变色,萧逸才眉头紧皱,却忽然看了宋大仁一眼。
宋大仁方脸浓眉,身材高大,看去颇有气势,只是被这掌门授意,他在心里也忍不住腹诽了一句,心想跟陆雪琪平日交情好的是我老婆,又不是我……不过此刻也不能不开口,干笑了一声后,对陆雪琪道:“呃……陆师妹啊,你的心情我能了解,小鼎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是?不过今天这事,应该确实是个误会,要不咱们还是……”
话未说完,陆雪琪向他冷冷看了一眼,宋大仁被她那清亮敏锐的目光一看,在那张绝美清丽的脸庞面前,瞬间哑了声音。只见陆雪琪看着他,静静地,一字一字道:“你说,这是个误会?”
宋大仁瞄了一眼那豪光闪烁的天琊神剑,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立刻把脑袋转到一边去了,心想这位大美女如今正是盛怒之中,自己要是再傻傻撞上去,别搞的哪天琊直接一剑劈下来,那可就太冤枉了。
看到这厢宋大仁居然缩了,那里萧逸才也是一阵头大,沉吟片刻,看了陆雪琪一眼,转头对昊天剑派的傅飞鱼、姬水原道:“两位师兄,此事想必还是有些误会,若两位信得过我,能否先请移步偏殿稍作休息,我等同门在此商议片刻,再请诸位过来,可好?”
坐在右手边脸色都不好看、带了几分尴尬的傅飞鱼、姬水原闻言,都站了起来,连连点头,道:“萧真人太客气了,一切凭真人做主。”说着姬水原回身招呼门人,干脆也不去偏殿了,而是直接出了大殿到门外去等候。傅飞鱼走了两步,转头一看陆雪琪仍是面沉若水冷艳如霜地坐在那儿,同时不时看向小鼎,显然她心中心痛儿子无辜受辱,正是愤怒至极。傅飞鱼老于世故,此刻早就在心里把罗威那蠢材骂了个狗血淋头。但不管怎样,罗威终究是昊天剑派的弟子,不能撒手不管,而且上山前在门中地位颇高的第二代弟子之首宋煜也是万般恳求,他在心中叹息一声,终究是撇开老脸,对着陆雪琪那边拱了拱手,道:
“陆长老,竟然发生此事,实在是令吾等羞惭不已,待我等回云州之后,断然要将那不长眼的孽障严加惩处。只是此番昊天前来青云拜访,绝无丝毫不敬之意,都是为了两派的长久兴盛,还望陆长老海涵则个。”
说罢,也没期望陆雪琪有什么好脸色,他摇了摇头,也走出了玉清大殿。
玉清殿外,被曾书书带上通天峰的一众青云门人老老实实地站在殿门之外,等待着大殿之中的决断。除了穆怀正、王细雨、柳芸和欧阳剑秋等青云弟子外,王宗景、仇雕泗等人因为算是当事之人,也被一并带了上来。
说起来这算是廿三院中诸人第一次来到这青云门的圣地了,包括苏文清这样的世家子弟,在刚到此处时也是被雄伟阔大、气象万千的玉清圣殿所震慑,常人在这等雄浑伟大的建筑面前,很容易就联想出自己像是一只蝼蚁,心生敬畏之意。
此刻玉清殿上的话语,他们在这般远处是听不到的,同时看着穆怀正、王细雨等人一个个面色凝重肃然而立,显见此处规矩森严,王宗景等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字排开站在穆怀正等人身后,听着这傲立天地间的雄峰上不时传来的悠扬钟声,心中带了几分忐忑,也有几分兴奋,心情复杂地等待着。便在这时,大殿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昊天剑派一众人走了出来,看上去个个眉头紧皱,面色不虞,见青云门诸人站在殿外一侧,他们也没过来招呼的意思,纷纷走到了另一侧远处,聚在白玉栏杆边上,围着愁眉苦脸的罗威和另外两位长辈,在那边低声说起话来,看着那长辈神色俱厉的模样,应该是在训斥罗威了。
青云门这里众人大都抬眼看向昊天剑派那儿,一个个目光都不算有多少善意,王宗景则是根本就没注意昊天剑派那边。平日里他与小鼎算是极要好的,甚至当日在河阳地宫中,也算是一起经历了患难,真是从心底喜欢这小男孩。如今小鼎无缘无故被昊天剑派的人给打了,他心中也是非常恼怒,同时更关心小鼎的情况,不时探头向大殿中看去,只是玉清殿阔大无比,他也看不太清楚那五位长老还有小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正当他有些心焦的时候,忽然旁边的巴熊扯了扯他的袖子,王宗景回头看去,只见巴熊脸上带了几分神秘笑容,却是向昊天剑派那边努了努嘴,轻声道:
“你看,昊天剑派里的那个女子,居然生得这般漂亮。”
王宗景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反感这胖子此刻居然还记得美色,不过还是把头随意地向昊天那边看了一眼,谁知这一眼望去,突然之间,他身子猛地一震,双眼露出不可思议的光芒,差点失声叫了出来,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那边。
一刹那,似乎整座通天峰都突然沉寂下来,光阴凝固,天地默然,幽幽之中,仿佛在他脑海里回响起了另一种奇异却深沉的声音,那是一种幽静到仿佛远离尘世的声音和那是隐匿于内心深处从未让人知晓的某个回忆;是在那片深深水下,如浮光掠影般刹那的对视凝眸;如迷幻的梦境世界里,那残留于心间的片段。
仿佛是水声,在深深水下幽幽回荡。
人群之中,有一个青衣女子安静伫立,秀发披肩,眼波盈盈,与周围昊天弟子的神情截然不同,她看上去如置身事外与己无关的人一般,甚至那深邃的清亮眼眸中,还带了几分淡淡的不屑之意,倚着白玉栏杆,眺望着这一片无垠苍穹。
风吹过,青衣飘荡,似人间仙子清丽无方,就要乘风而去。只是一个身影,便美丽得像要让人痴狂,在她身边,哪怕那些昊天弟子仍是围成一圈看着罗威被训斥,却也仍有不少人暗中不断回头,窥视着那个美丽的女子。而那张面孔,却仿佛是深深镂刻在王宗景深心的一幅画面,正是昔日龙湖之下,水底深处,他意外邂逅的那个神秘女子,想不到今时今日,竟然会在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次相见。
玉清殿上,陆雪琪默然低头,目光掠过小鼎脸颊上的掌印与嘴角伤口,还有胸前衣衫被染红的血迹,目光似也微颤了一下,伸手轻轻抚摸小鼎的嘴角,低声道:“疼吗?”
小鼎“嘶”的一声,看着像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是小家伙这个时候把圆圆的脑袋向左右转转,目光从萧逸才看到齐昊,又看过曾书书、宋大仁,见诸人面色严肃,他似懂非懂地想了想,鼓起了勇气,对着陆雪琪大声道:
“娘,我不疼!”
陆雪琪身子震了一下,看着小鼎那倔强的表情和仍然触目惊心的伤处,瞬间眼中的冰霜都融化消失,全是温柔痛惜疼爱之色,伸手过去将小鼎搂在怀中,欲言又止,只是强忍着,轻轻摸着他的脸颊和脑袋。
旁边,青云门五大长老中的其他四个男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片刻,终究还是萧逸才咳嗽了一声,轻声道:“陆师妹,小鼎今日的确是受委屈了,说实话我这做伯伯的心里也不痛快。可是,刚才你也看见了,就当着我们几个人的面,傅飞鱼亲手重重打了那罗威两个耳光,随后又郑重道歉,这……不管怎样说,他们也确实认错了。”
说到这里,萧逸才顿了一下,略带苦笑地道:“陆师妹,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陆雪琪缓缓抬起头来,面色又冷了下来,却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看她脸色,分明还是心疼小鼎,仍在怒意之中。
萧逸才皱了皱眉,向旁边看了看,只见齐昊微微摇头,对着他也是苦笑,看来平日里足智多谋的他对上了这么一个愤怒的美女,也是无计可施。萧逸才沉默了片刻,脸色慢慢也变得肃然起来,缓缓道:“陆师妹,咱们这五个人,都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了,彼此也知晓根底。你是知道我的,平日处事向来以青云为先,自问是做到了一个公平。昊天剑派此番与青云联合,对青云一门确有不少助力,长远来看,特别是在监视蓬莱仙宗动向上,更是不可多得的强助,于本门有大利。加上之前人家确实也真心认错并加以惩处了,吾意适可而止,不要再追究了吧。”
陆雪琪脸色微变,看向萧逸才,而在她手下的小鼎则忽然眉头一皱,似乎感觉到娘亲搂着他的双手力道忽然大了许多。
“还请陆师妹,多多以青云为重。”萧逸才缓缓站起身子,面色淡然,一双眼却是直视陆雪琪,肃容道:“多年以来,我心知陆师妹秉心公正,虽言语不多,却于青云一门看得极重。这一点上,我青云门上下无不敬重,便是我萧逸才,对陆师妹也是满怀敬佩之意。师妹如今心意,心痛愤懑,我这做师兄的当然了解,但是还是要请师妹多多担待了。”
说着,他目光扫过其余三人,微微点头,随即一个转身,却是就此大步向玉清殿后头走去,很快消失在后堂中了。
玉清殿上又是一片沉默,陆雪琪目光淡淡看过,齐昊笑了笑,并不言语;看向曾书书、宋大仁时,这两人一个无语一个干笑,末了不约而同地拿起手边茶碗,开始低头喝茶了。
陆雪琪深深呼吸了一下,面上掠过一丝气恼之色,缓缓低下头来,深深看了小鼎一眼,眼眸中的神情转为温柔,片刻之后,她忽然道:“小鼎。”
“嗯?”
陆雪琪看着小鼎那张小脸,轻声道:“对不住了,这一次,娘亲不能再帮你了。”
小鼎看起来还是不太了解,有些迷糊的样子,但仍然是摸了摸脑袋,道:
“哦,知道了,娘亲。”
陆雪琪看着儿子,美丽的脸慢慢凑近了小鼎,缓缓地道:“小鼎,你现在就回家去吧。回去以后见了你爹,就把你脸上的伤处给他看看,然后告诉他说,这是别人狠狠打了你一个耳光。”
“扑!”忽然,旁边传来两个怪异的声音,却是正在喝茶的曾书书与宋大仁,同时把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一时间咳嗽不止,连茶水都溅到了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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