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罪?秋社与重阳刚过,本官才收整完各郡的税,巡视完河道,忙得脚不沾地,连休沐的日子都挤不出来。你们倒好?不替本官分忧就罢了,还让御史台揪住辫子在圣人面前参本官一本。罚俸两月,你们知道罚的是什么吗?罚的是本官的脸面!”
知府与众属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本官知道,本官比不上人人赞颂的清流贤臣,但至少也算是兢兢业业,勤政爱民吧?自任职京兆府尹以来,本官辖管二十三个县,日日提心吊胆,从来不敢有一刻怠惰,生怕有所纰漏。眼看着三年任期将满,本想着能向朝廷交一副满意的答卷,可如就因你们这一桩小案子,御史台的一本奏折,便将玩忽职守的帽子扣在了本官头上。本官冤不冤?啊?”知府越说越觉委屈,连眼睛都憋红了。
这些年的殚精竭虑,最终却落得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这不亚于在他心口捅了一刀。
他哑着嗓子,喃喃道:“本官不知道自己当这个京兆府尹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告老回乡种地去。”
刘知县涕泪如雨,连连磕头道,“是下官无能,牵累大人了,下官这就上书请罪,请求圣人赦免对大人的责罚。”
府尹抹了抹脸,沉默许久后恢复平静,然后长叹一声说道:“罢了,圣人之言,岂有收回之理。再者,御史台有此一奏,早有预谋,并非一夕之偶然,如今正好被抓到了把柄而已。你们如今要做的,一是加强对西城门与南城门出入人员的盘查,二是妥善处理好拐卖一案的后续,对犯案者严惩不贷,对受害者妥帖安抚。”
刘知县及其众属连忙应道:“大人放心,属下必定将您交代的事办好。如若再出纰漏,给御史台抓住了把柄,下官便亲自向圣人上奏请罪,脱去这一身官服,贬为白衣,绝不牵连大人一分一毫。”
得了保证,京兆府尹的脸色好看不少,随后又对其余公事做了一番叮嘱,才在一众县官的恭送下离去了。
送走了这一尊大佛,刘知县只觉得后心发凉,他一摸,原来是浸出的冷汗。
他吐出一口浊气,对左右的两名县丞问道:“那拐子案的章程进行到哪一步了?”
一名瘦高的县丞回答道:“判决文书已经拟好了,几名主犯都是斩立决,从犯则流放三千里,待呈报大理寺批复过后,便可择期宣判。”
刘知县神色一冷,“对于拐卖人口如此罪大恶极之事,应当主从同罪,皆判斩立决。”
那瘦高的县丞正要劝阻,却被另一位看着年岁稍长,略有些胖的县丞一个动作给阻止了。
刘知县见二人没有异议,又道:“也不必择期,明日本官亲自呈折子去大理寺请批,此案人证物证俱全,越快落定越好,以免再生差池。”
“是。”两名县丞应道。
“大人……有一事,属下要禀报。”一名衙役战战兢兢的站了出来。
刘知县顿有不好的预感,“何事?”
那衙役吞吞吐吐的说:“人证……不见了。”
“什么!”
斩春书肆里,侍弄好小孩如厕,曹叔来前厅找胥姜商量,想将小孩带回自己家里照顾。
“您想带他回去?”
“是,想着这一来,孩子再小也是个男儿,东家一个年轻姑娘,他住在此处多有不便。二来,东家要照管书肆,事务繁忙,若再加个孩子,怕是腾不出手。我那里隔这儿不远,又宽敞,正好有几间屋都空着,老婆子和媳妇也都赋闲在家,有多余的人手服侍照顾。”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婶子和嫂嫂了?”小孩就在书肆确实多有不便,曹叔的提议正好解决了胥姜的难题。但这孩子是她捡回来的,闲事也是她自己要管的,曹叔不过是恰好撞上,要是就这么贸然带回去,引得一家子不睦,倒是她的罪过了。“您要不先回去同屋里人合计合计?”
“不用合计我便知道,带他回去,内人与媳妇自是欢喜的。”曹叔眼底泛起一丝哀痛,“不瞒东家,自打小卓儿早夭,我那婆子与儿媳就再没欢喜过,我那儿媳更是因为伤心过度,熬坏了身子,再不能生育了。咱家也不兴那些个富贵人家买奴买妾的作风,就认准这一个媳妇,本就对不起她,更不想再因此而亏待,来伤她的心。所以自打那过后,也没添个人口,如果小卓儿还在,年岁也就跟他差不多,说不得,这便是他同咱们家的缘分。”
曹叔孙儿的遭遇,她曾听许三提过,孩子是大雪天高热给烧没的,如今陆稹既已无亲族,现下又没个落脚处,不如成全了这段缘分。曹叔虽为匠人,全家却是正经编户,若申报官府将其收养,倒好过任其流落,最后伦为贱籍。
“既然您有心随了这道缘分,又考虑得如此周到,那陆稹便暂且托付于您了,不过,他这段时日看诊、抓药包括日常的开销用度所花费的银钱都得由我出。”曹叔正要拒绝,却被胥姜阻止,“您若推辞,我便不让您带他去了。”
曹叔无法,只好点头。
“另外,拐子一案未判,这孩子是从府衙里跑出来的,该上报还得上报,若不甚牵扯个同谋之罪便不好了。日后您要有别的算计,再行申报即可,他父母皆丧,又无亲族可投靠,若自愿另投户籍,您又愿意收养,官家向来是乐见其成的。”
曹叔见她洞悉己思,又想得如此周全深远,不禁哑然。其实不止一次了,自打他们相识,眼前这名年轻女子之所作所为,与其所显示出的远超于常人之见识、才情、仁慈、胸怀,无不令人刮目相看。她似乎并不似世俗女子那般囿于纲常,却又深知这世间的道理与规矩,与其处之自然,能轻易与人交好,却不显奸滑,以真诚获得旁人的信赖。可当人真正与她靠近时,却发现与她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于她面前不敢失礼造次,生怕被她看轻了去。
曹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叹道:“对这孩子,我自见第一眼起,便确实有所意动,可没东家想得那般深远。若今后真如东家所言,他与咱家有那样的缘法,便是上苍的恩赐,也是东家的功德。”他抹了把脸,打起精神笑道:“我立马回家叫老婆子和儿媳收拾屋子,午后就来把他接回去,县衙那儿……”
胥姜接道:“不急,等您将人接回去后由我去上报,这事来龙去脉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横竖今日也清闲,顺便还可将房契同新落的户籍取回来。”
“有东家亲自去我也就放心了。那孩子烦请东家先照看照看,我午后再来接他。”
“您且放心吧。”胥姜笑道:“这破孩子再跑不了了。”
曹叔闻言也笑。
胥姜把他送出门,回屋去看小孩。小孩醒着,一见她,想起自己此时浑身赤裸,早前又被她看光了,便羞愤得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里放,最后只好缩进褥子里,将自己裹成蚕茧。
胥姜忍不住上前拍了拍榻上的小鼓包,对他说道:“先前照顾你的老伯姓曹,你可以叫他爷爷。他此刻家去了,收拾好给你住的屋子便来接你过去,今后就由他照管你,你可愿意?”
小孩磨磨蹭蹭的露出半张脸,小声问道:“那你们还把我送到府衙去吗?”
胥姜挑了挑眉,“你认他当亲爷爷,入他的宗谱,便不送你回去了,还可以让你永远留在京都。”
小孩早慧,也很识时务,十分果断的点头做了决定,“我认他当爷爷,他是个好人。”
胥姜轻笑,“好听话倒是会说,去了他家里,嘴也要这么甜,知道么?”
她笑得小孩浑身发烫,他其实没有别的选择,如今只要能留在京都,哪怕跟的是个乞丐,他也愿意。
“官府那边我会把你的行踪与情况上报过去,届时官差定会上门巡查,你只说认了曹伯当爷爷,愿意承他宗庙,侍奉他终老,便可入他宗籍留在京都,记清楚了吗?”
小孩乖乖的说,“记清楚了。”
“除了告诉官差,更要把这些话刻在心底,知道吗?”
小孩眼圈发红的点头,“知道了,我会承爷爷宗庙,侍奉他到终老,以报收养之恩。”
孺子可教。
胥姜奖励似的拍了拍他的头,“好生歇着吧,我去给你煮点汤饼。”
“谢谢姐姐。”小孩蹭了蹭她的手心。
胥姜心道,这眼力见可比当初的自己强多了,也更讨人喜欢。
午时过后,曹叔依约上门,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儿子曹大力,两人不知从哪里弄来辆牛车,车里铺了软垫,竟是生怕将人磕着碰着似的。
“东家好。”车刚停稳,曹大力下车冲胥姜打了个招呼,便迫不及待的朝后院去了。
曹叔提了个包袱跟在后面,笑着对胥姜说:“大力刚好也在家,一听说这孩子的事,非要亲自来接,牛车也是他找朋友借的。”
“有心了。”
“老婆子和儿媳也很欢喜,听闻他没衣服穿,赶紧去置办了两身,说是让孩子体体面面的进家门。”
胥姜听着也忍不住笑,“这孩子日进了您家,算是苦尽甘来,掉进福窝了。”
两人谈笑着进了后院,一进屋却见曹大力和陆稹已经一问一答的聊起来了,曹大力见陆稹小小年纪便一身的伤病,恁大好一汉子,竟是红了眼圈。见他爹和胥姜进来,才不好意思的别过头抹了泪花,给二人让了位置。
陆稹一见曹叔,脆生生的叫了一声“爷爷”,曹叔哪里顶得住,连连“哎”了几声,扑过去抱着他直叫心肝肉。胥姜似笑非笑的看着二人认亲,盯着陆稹圆乎的两个发旋心道:小小年纪便是个人精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曹家父子没有耽搁,顾着家里头心切的女眷,给陆稹换了衣服,便小心抬到了牛车上。胥姜牵来驴子锁了门,挂了个有事外出的牌子,便跟随牛车一道往曹家去了。
一路泥泞,天光却驱散阴霾,致使金光倾洒。老牛驮着曹家三口,犹如瑞兽出行,压着清脆的牛铃声,穿过空静的大街,将福祉散入千门万户。胥姜骑着毛驴,悠哉悠哉的跟在牛车后头,被日头晒得睁不开眼。
曹家在永和坊以南间隔着两个住坊的泰康坊,此坊就在内河边,离南城门也很近,街巷交错,四通八达。
内河的源头是万年县辖区内的曲江池,其通渠如蛛网遍布整个京都,由皇城到每个坊市,都有以它的地下暗河或通渠为泉眼而建成的水井。
因此,朝廷对内河的治理十分重视,不仅在内河两岸栽种了许多花木稳固沙土,并明令禁止坊众往内河倾倒污水、秽物,如有犯者,鞭六十,屡教不改者革除编户,降为贱籍。
如此,内河才得以保持常年清流,落石见子。河两岸的风光也不俗,春秋繁茂,风波粼粼,是游玩踏青的好去处,传闻每当科举放榜,高中的举子们便会打马沿堤游行,以告坊众。
到那时整个京城的人便倾巢而出前来瞻观,每每放榜都有人会被挤得掉进河里,被戏称为‘水状元’。
泰康坊坐落此处,得天独厚,成为京中文人才子们云集之所,酒肆、青楼、客栈、正店、乐坊鳞次栉比,即便落了坊门,宵禁之后,仍旧是一派酒色生香,歌舞升平。
反倒在这青天白日里清净得很,连那酒肆里沽酒的娘子也是无精打采,只顾打着瞌睡,牛车经过这么大的动静,也不曾撩一下眼皮。
胥姜不是第一次来寿康坊,与曹叔、许三等人的相识也在此,她对此更比京都的东、西二市更为向往。东、西二市虽热闹非凡,但过于嘈杂,又多商贾,为文人所不喜。
他们好风雅、求隐逸,寿康坊雅舍众多,又常设雅集,达官显贵酬聚,文士们为求功名前程以诗、画拜谒,是以此处便成为京都诗书字画最畅销,亦是时兴曲词话本发端之处。
这儿有好几间书肆、书局,皆是赫赫有名,起初她本也打算将书肆开在此,奈何铺面紧俏,价格又昂贵,以她微薄的积蓄根本无法立足,因此才寻的永和坊的那块别人看不上的僻地。
不过于她而言,隐于僻地,倒是免去许多风险与纠纷,或许能求个安然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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