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子自西市归来,无意间抬头,却见自家书塾原本被尘土扑得灰扑扑的牌匾竟明亮不少,再往里去,院子里也洒扫得干净,檐角的蛛网、檐下的杂草、桂树上的枯枝、地上的落叶都不见了踪影。他走到一间学房外往里看,桌椅归置得整齐,地上半点纸屑也无。
夫人还未病重时,一家三口待散学后,也会将书塾里外洒扫得这般明净。
“问峰兄弟,你这手字沉健有余,灵动不足,可得多练练。”
“胥掌柜好意思说我?你瞧瞧你这两个字,拴根绳儿都能当风筝放了。”
“我瞧着姐姐的字分明好些。”
“姐姐,姐姐,就知道拉偏架。”
声音是从八极斋传来的,林夫子走到门前一看,原来是三人在写斗方、春联。见闹得正欢,他也没出声,只站着瞧了一会儿便往后院去了。
后院也打理得整洁,以往堆的柴火、杂物都被收整到了一起,唯有那口现砌的灶坐在中央,灶上还烧着一锅热水。
他来回几趟,将采买的东西搬进厨房,才往屋里去看夫人。
许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夫人迷糊醒来,一见他便伸出了手。他将她扶起来,只觉得这一把病骨薄如飘叶,令人心惊。
“还睡会儿么?”
“睡够了,不想躺了。”
林夫子替夫人更衣,随后又将他扶到妆台前,替她挽发。
夫人摸了摸发髻,整齐又雅致,便笑道:“如今倒是挽得越来越好,不似从前那般笨手笨脚的,总扯得人头皮生疼。”
“挽了几十年,再笨的手也该巧了。”
林夫人闻言,不由得一笑。
梳好头发,林夫子给她簪了一枚素钗,这女儿领工钱后给她买的,夫人很是喜欢。
“方才隐约听着外头在闹,可是阿姜来了?”
“嗯,还有曾追那孩子。”
夫人笑道:“他也来啦,我说怎么这么热闹。”
“三人眼下在八极斋写斗方呢。”
“咱们这院子总算有点过年的样子了。”
林夫子将手搭在她肩上,两人对镜而视,似乎也想起当年刚成亲的小夫妻,也是这般热热闹闹的。
“要不要出去瞧瞧?”
“好。”
林红锄抱着斗方被胥姜追跑出来,最后还是没逃脱她的魔爪,被掐得跟泥鳅似的乱扭。她一边笑一边求饶,“哎哟,好姐姐,我再也不拿你和楼大哥打趣了,你就饶了我吧。”
“我看是许久不收拾你,皮痒了。”胥姜在她腰上掐了掐,才放过了她。
曾追提着根凳子从八极斋里出来,问道:“咱们从哪里贴起?”
胥姜答:“从外往里贴吧。”随后又道:“你俩先比着方寸,我去调浆糊。”
一进后院,却见林夫子搀着林夫人出来了,胥姜惊讶道:“夫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婶婶也起来啦。”
林夫人笑道:“睡醒了,听见外头热闹就出来瞧瞧,这是要贴斗方了?”
“嗯,红锄和曾追在外头呢,我来调浆糊。”
“调浆糊的碗在厨房灶檐下。”
“省得了。”
胥姜调好浆糊,出外院见四人站在门前有说有笑,嘴角也不由得翘了起来,“浆糊来咯。”
斗方一贴,书塾原本的冷清被节庆的喜气代替,一家人开始准备晚上的团年饭。胥姜负责林夫人的吃食,曾追则大包大揽,将其余菜色都归到了他手下,有心要显摆一番。
林红锄替他打下手,林夫子去前院接待时不时来送节礼的学生、好友。林夫人则坐在屋檐下看他们忙,偶尔帮忙择菜,同他们说话。
日头西斜,各家各户纷纷点亮了花灯,曾追从灶里抽出一根柴火,去门前点旺火驱傩。
除夕夜也要驱傩,皇宫里的驱傩仪式更为盛大,听闻是以香材堆成的望火,点燃后火苗能窜起几丈高。由圣人带领百官祭祀,祭奠先圣,驱除邪祟,祈求上苍护佑子民安居乐业,江山千秋万代。
柴火烧得旺,以示来年便旺。
点了门外的望火,曾追又加了些柴在后院的灶里,火势摧长,将整个院子照得一片亮堂。
“摆饭!”
饭桌摆在廊檐下,林夫子林夫人坐中间,胥姜与林红锄坐在林夫人身旁,曾追则挨着林夫子。林夫子今日也不讲虚礼,只说了几句吉祥话,便招呼众人动筷开吃。
“今夜守岁,时候还长着呢,咱们慢慢吃。”
林夫人也难得精神,胥姜替她炖了鸡容豆腐汤,花鲊蒸山药,百合莲子羹,皆合她的口味。她拉着胥姜的手,一遍一遍的抚摸。
“这些日子以来,多亏了你。”又摸了摸胥姜尖瘦的下巴,心疼道:“劳苦你了。”
胥姜在她手里蹭了蹭,笑道:“我这可不是为婶婶消得憔悴的,是年节当头,肆里买卖忙碌,难免消减几分。您等着瞧,一出十五我准胖回去,说不得还得涨二斤。”
“胖点才好,胖点才好。”林夫人直将她往怀里待,把坐在中间的林红锄挤得直闹。胥姜索性将她也按进怀里,三个人挤在一起,亲热又暖和。
这头,曾追拉着林夫子高谈阔论,从诗书文章,谈到经世之学,又谈到先贤哲思,说得渴了便拿酒润喉。
不一会儿,他那一壶酒便只剩下一半。
胥姜瞧着他那热切好学的劲头,心道:竹春耳根子从此可以清净了,只是就要苦了林夫子了。小的有个陆稹,大的有个曾追,也不知应不应付得过来。
正吃得欢畅,门前忽而传来一阵锣响,林红锄赶紧起身,进屋去装了一篮果子,拉着胥姜往门外跑。
胥姜到门外一瞧,原来是七八个孩童成队,正戴着鬼神面具,绕着他们门前的火堆又蹦又跳,嘴里还有模有样的念着驱傩的吉祥神咒。
等他们跳完,一群孩童便朝林红锄和胥姜围了上来,林红锄赶紧将篮子里的果子分给他们,孩童们得了果子,一人说了句吉祥如意,又朝别家去了。
刚送走孩童们,皇城那头却传来震天的锣鼓响,便是离这么远都能听见。
楼云春此刻便在皇城里参加宫里的除夕宴,待宴席上的祭祀结束后,他才会回楼宅与族人同祭守岁,明日还要入宫参加元正大宴。
这样的场合,是免不了饮酒的,只望他懂得推辞,莫要被灌醉了才好。
说来此事胥姜倒是多虑了。楼云春除了与众大臣一起饮了圣人敬的酒,便一直枯坐着,很少有人找他喝酒。
大过年的,与热热乎乎的同僚们一起对诗唱喝多好,找那又冷又硬的冰坨子喝酒,岂不是自讨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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