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卷帘扑残光,鹧鸪浮影掠纱窗。
柳眉领着丫头们端着饭食进屋,却见胥姜已靠在窗前凉榻上眠过去了。
她示意丫头们放轻手脚,摆饭后都退出去,自己则找来一只软垫,在榻前守着她。
不多时,她也靠着凉榻睡迷了。
天已黑尽,院里掌起灯火,一个小丫头轻手轻脚的进屋,远远地点了两盏纱灯,怕吵醒两人。
刚出得门去,便见两个丫头打着灯笼,引着老爷夫人往这头来了。
她连忙上前行礼,“老爷,夫人。”
万盛问道:“胥娘子呢?”
丫头回:“娘子已歇下了,想是这两日疲累,连饭都没来得及就睡了。”
万盛见溪芷盯着胥姜的房门,便低声问道:“夫人可要进去看看?”
溪芷兀自出神,没有回答。
丫头看向溪芷,却见她神情多了几分清明,喜道:“夫人,您醒了?”
溪芷恍惚看了丫头一眼,她方才有些激动,五感五觉有些混乱,嘴跟不上脑子,只重复问道:“她在哪儿?”
随后才觉出丫鬟先前的话,对万盛答道:“她歇下了,就不吵她了。”
万盛不知她明日还是否清醒,便说道:“没关系,小声点就好。”
且即便吵醒胥姜,她也是乐意的。
又过了好一阵,溪芷才点头,“好。”
万盛对丫头吩咐道,“你扶夫人进去瞧瞧胥娘子,小心些。”
“是。”丫头上前扶住溪芷,小心牵引,“夫人这边来。”
溪芷走出几步,忽然立住,回头看向万盛。
万盛朝她一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溪芷被丫头扶着进屋,丫头是伺候她惯了的,一步一行都很妥帖,转眼便扶着她来到胥姜榻前。
柳眉察觉到有人靠近,强忍着倦意睁开眼。抬头一看,见来人是万夫人,忙起身相扶,然后对丫头问道:“夫人又找姑娘了?”
“嗯。”丫头点头,随后又摇头,“夫人她……”丫头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柳眉察觉异样,便打量起万夫人的神色来,见对方目光隐动,直直地盯着沉睡的胥姜,心头暗惊,这万夫人莫不是要清醒了?
她轻唤了一声,“万夫人?”
溪芷却只盯着胥姜瞧。
看来还有些糊涂。柳眉扶着她坐到凉榻前,随后对丫头吩咐,“移盏灯过来。”
“好。”丫头将门口的一盏纱灯取来,放在凉榻旁的灯架上。
纱灯柔和不刺目,加之胥姜睡得沉,并未被吵醒。
溪芷缓缓伸出手,却停在了胥姜脸旁,柳眉见状,助她将手贴了上去。
手中是温软潮热的皮肤,溪芷眼中的女子忽然缩小,变成了一个白软的婴孩。
她描着胥姜的眉眼,鼻梁,还有嘴唇,呼吸越来越急促,神情也越发的激动起来。
“这是我、我的,我的……”她想说那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不禁急道:“这是我的……谁?”
柳眉眼睛酸涩,她拍着万夫人的背,在她耳边缓慢而又清楚地说道:“女儿,她你的女儿。”
“女儿?女儿……女儿。”她一遍一遍地重复,探问,求证,最后才完整地说出来一句,“这是……我的女儿,我的……我的宝、贝。”
丫头在旁既惊又泪,对于胥姜的身份,她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可真当亲见此场景,依旧惊讶唏嘘,更为此而心酸。
柳眉擦掉眼泪,耐心对溪芷说道:“她叫胥姜,我们都唤她阿姜。”
“胥、姜。”溪芷面庞被浸湿,“她姓……胥?”
一张脸浮现在溪芷眼前,随岁月不断变换着容貌,儿时、少年、青年,时笑、时恼、时悲,他在唤她,阿芷、绵存和溪芷。
他是……
“阿姜随她师父姓胥,她师父胥渊,也正是她的父亲。”
“胥渊……”回忆纷至沓来,溪芷的手微微发抖,“胥渊,折云。”
胥姜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在叫胥渊的名字,不禁皱了皱眉,随后又觉脸上传来痒意,便伸手抓了抓,却不想抓到一只手。
她一惊,随后猛地睁开了眼。
“夫人?”胥姜见到榻前坐着溪芷,一时有些发懵。
定睛一瞧,瞧见她满脸湿痕,忙坐起身,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对柳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柳眉道:“夫人要清醒了。”
胥姜一愣,忙望向溪芷的眼睛,却望见满眼惊惶。
“夫人!”胥姜察觉不对,忙握住她的手,不断安抚道:“夫人,别怕,你别怕,我在这儿。”
柳眉见势不对,也忙替万夫人拍背。
“胥渊,折云……”溪芷痛苦的叫着这两个名字,额头浸满汗珠,随后喃喃道:“我要去找他……他在外头等我。”
胥姜问道:“谁在外头?”
丫头哭着说道:“是老爷。”随后就要出去叫人,“我去叫老爷进来,以往夫人犯病,都是他哄好的。”
“别去!”胥姜叫住她,“别去。”
“折云,折云……我要去找他。”溪芷要起身,却被胥姜拉住。
看着她陷入虚实之界无法自拔,胥姜心头大痛,却强着忍泪水,硬起心肠捧着她的脸,说道:“夫人,你醒醒,你看着我。”
溪芷无措地将目光落在她脸上。
“等在外头的是万盛,万老爷,你的丈夫,不是胥渊。”胥姜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稳道:“一切都过去了,胥渊已经离开了。”
“离……开?”
“嗯,离开,离开人世。”
“离开人世。”溪芷忽然记起那是一个雨天,溪家人上门讨钱,同万盛说起胥渊的死讯。
说胥渊被打断双腿,不治而死,还让万盛放心,说她之念想已断,从此都会跟他安稳的过日子。
她盯着胥姜,呆怔道:“死了,他已经死了?”
“是死,也是解脱,脱离人世八苦。也是归去,归于天地,归于自然,归于太初。”胥姜擦掉她茫然跌落的眼泪,忍痛翻起那些回忆,将它们讲给溪芷听,“他走的时候,很平静,很安详。”
平静,安详。
当初,胥渊的死被溪家人描绘得惨烈,痛苦,她记得他们幸灾乐祸的语气,说他活该,说他遭了报应。那些恶毒之言,将她击得粉碎,让她恨不得就此寂灭。
过后便是痛悔交加,生不如死,直至疯魔。
如今却听得胥姜说,他走得平静、安详,刹那间,她那支离破碎的骨肉,慢慢拼凑起来,重新塑成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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