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崩落的通路宛如一口深井,地底的幽暗盘踞其中,仿佛陈年累月的积水淤泥,扔块瓦片下去都听不到响。
辉煌的火焰须臾即逝,在坠落中,环绕着谢真的那双羽翼重又变回了手臂。
不过哪怕变回来,落势也不曾稍减,也就是在撞到地面之前缓了一缓,总算没给砸出个坑来。
头顶是茫茫黑暗,此处却好像有些不知哪里来的微光,让人能勉强看清周围轮廓。借着这点光,谢真看到长明已经恢复人身,只是那层伪装的幻象已经没了。
他往长明耳朵上一看,果然看到那价值连城的蜃珠脱去了隐匿,虽挂在原处,上面却布满裂痕。哪怕在这黯淡的光照下也能看出,它原本柔润无暇的凝碧颜色彻底褪去,只剩下一个灰扑扑的空壳。
换作是别的情形,蜃珠都不至于如此脆弱。这次时机实在太寸,长明化回凤凰真身,四溢横流的火焰第一个冲破的就是这层幻象。
挨了凤凰的失控一击,是个人估计都要随风飘扬了,别说蜃珠,它可能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壮烈。
谢真挺纳闷自己怎么还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自打见到长明真身,他脑中就乱成一团,到现在心神也定不下来。
眼看长明一撑地面打算起来,他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冲动,把人又给摁了回去:“你先把话说清楚!”
长明:“……”
此时此刻,谢真忽然感觉,所谓修行出来的敏锐目力,其实也没那么厉害。
他能在深夜中辨明敌手的轮廓,捕捉刀刃映出那一星半点的寒光,可现在他想看清长明的神色,即使离得这样近,视线却总被一层朦胧昏暗阻隔。
“难怪你不想让我见到。”他低头看长明,“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与我说。”
长明仿佛被他的视线弄得有些不自在,偏了一下头,沉默片刻才道:“那你死了有告诉我吗?”
“……”谢真气得噎住,“现在再说这就没意思了啊!”
“是啊。”长明的语气没什么波澜,“早就过去了。”
谢真仍然难以置信:“那是剑伤,我不会看错,仙门哪里有这样的剑修?这样的事情,外面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传言?”
长明:“这有什么值得讲的。”
谢真:“太有了吧……”
以他对仙门的了解,要是有谁能在凤凰身上砍这么两剑,肯定是要大书特书啊!当事者自己不说,别人也会帮他吹,名声不就是这么吹起来的?
至于等这人闻名仙妖两道之后,会不会被王庭报复……反正仇都结了,也不差这点,不如多给大家提供点谈资。
他刚下山的时候,也经历了一波这样烈火烹油的吹捧,在众人口中,俨然就是仙门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那段时日,他打尖会吃到迷药拌饭,住个店半夜也会被撬窗户,许多邪道妖族都盯上了这前途无量的少年剑修——管他是落进英雄冢还是温柔乡,总之把他解决,扬名立万指日可待。
谢真被当成靶子刷了好一阵子,最后这股歪风邪气终于在众多挑战者头破血流之后消弭无形。说来讽刺,大家意识到他真的不好惹之后,不管是夸他的还是讲闲话的,都不太会大声说了。
一个没有师长压着,没有同门出来和稀泥,想不给你面子就可以不给你面子的剑修,即使与王庭后裔过往甚密,让人看不顺眼,也没人敢在他背后编排太多,唯恐被他反手一剑劈在脑门上。
至于身后名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任谢真怎么问,长明就是不接腔,看来是打定主意不想告诉他这伤是怎么来的。速赢小说
谢真也不好一直追问,心里就像堵着一团火,怎么都发不出来。他抱着闷气与长明互瞪了半晌,终于想起来:“等等,你刚才为何会化出真身?”
“原来你还知道问。”长明没好气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是在墓室里吗?”
谢真:“……当然记得。”
长明:“那么,劳驾挪挪地方,让我先起来如何?”
谢真:“……”
他们掉下来的时候抱成一团,很不利落,方才他又把长明摁在地上,着实不太成体统。谢真略有点尴尬地从长明身上移开,把对方扶了起来,尽量当做他们落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有段时日没有看到长明的真容了。褪去相较下太过平凡的伪装,这幽暗的地底也仿佛被照亮一般湛然生光。
长明道:“记得白沙沼中的那一次吗,刚才也是一样。”
他这么说,谢真立刻懂了。落入白沙湖底的洞府前,长明的火焰也曾短暂地失控,把他的手烫得换了一层皮。
“这里的地脉封印也被有了异变?”他皱起眉头,担忧道,“你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好?”
“无事。”长明冷静道,“方才在上面,我察觉地脉封印就在不远处,试着感应了一下,山就塌了。”
谢真:“听着好像不大欢迎你的样子。”
长明:“不奇怪。问问那个石碑前辈醒了没。”
他说出“石碑前辈”的时候,语气总有点微妙的嘲讽。谢真握着海山凝神听了听,摇头道:“没反应。”
长明点点头,不很意外:“那先不指望他了。”
“怎么这时候想起来问他?”谢真奇道。他之前也试着叫过几次石碑前辈,都没得到回话,长明则常常一副就当没这人的样子,对他此举不置可否。
即使在白沙汀中,他们也算同心协力过,可关系似乎丝毫没有融洽起来。
想想石碑前辈那个嘴,这样倒也不算奇怪就是了……
“情形这样诡异,多点讯息也是好的。”长明道,“地脉封印倘若在墓中,那么是先有封印还是先有墓?”
谢真:“你好像讲过,地脉封印的方位不限于方寸之处,如果先有墓,想必……唔,想必设立封印的时候会绕开吧。”
他其实十分怀疑,真遇到这样的事情,陵空那个横行霸道的脾气说不定会把人家墓给炸了。不过毕竟是长明的先祖,而且这墓看起来也没什么事,这有些不敬的猜测还是别说了为好。
长明:“如果封印在先,墓室是后来建造,更不合常理。白沙汀中的洞府尚且留了阵灵驻守,藏于水底,免得被人察知。墓室主人若是临琅国的一介凡人,如何能在封印头上破土动工?”
“你也说了,七绝井是从古阵法中演化而来。”谢真沉吟道,“建这墓室的,或许不是凡人呢。”
“不是凡人而是修士,就不会被陵空找上门算账吗?”长明反问。
谢真:“……也是啊。”
长明唤出一团悬浮的火焰照明,又取出小罗盘观看。
细密得叫人头晕的图纹之中,一根黄金指针不住游动,停在南面片刻,又轻颤着开始回转。谢真瞥了一眼,反正也看不懂,视线便不由得向上移去。
半明半暗中,长明垂下目光,凝神思索。火光在他的眼睫下投出一道柔软的阴影,谢真恍然发觉,他抿起嘴唇的模样,与当年那倔强的少年并无二致。
他似乎心绪不佳,谢真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自己正微微皱着眉头?
或许是因为这山中墓室诡异的情形,或许是因为地脉封印的异常,或许这样那样,理由多得是,这破地方又不可能让人开心得起来。
但是,谢真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两道交错的伤痕。
如今看去都那样骇人,背后一定藏着惊心动魄的过往。方才他关心则乱,抓着人追问个没完,现在却开始有点后悔了。
长明不想讲的话,又何必非得让他想起这些不快的事情。
毕竟他认识的长明早已经长大了。他只是……一时间还是改不掉往日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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