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施夕未自然不知他片刻之间已经转了许多七七八八的念头。他略一沉吟,道:“阿花公子想必未曾听说过千愁灯,容我先为你解释一番。”
谢真:“主将请讲。”
对于追查金砂面具的事,施夕未果然不会和盘托出,而是避开话头,这也在他意料之中。左右他们现在都一起钻着山洞,等下估计还要跟墓主动手干架,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
听到这处墓室与那金面人有关系,他竟然也没有太多惊讶。冥冥之中,陵空遗下的王庭辛秘,自称星仪的金面人,乃至霜天之乱与临琅古国,逐渐串成了一条若明若暗的线索。只是,那些散碎讯息如同露出河面的乱石,他暂且还没能摸清楚它们究竟是如何相连。
施夕未道:“千愁灯的制法,原是我静流部中秘传。说来惭愧,我此前也从未亲眼见过,只是在书中读到而已。这件灵物能令人陷入幻梦之中,倘若无人深入神魂将其唤醒,被灯火所摄之人在灯芯燃尽前,将始终沉眠于梦中,不得脱身。”
“那个墓主过了几百年还活蹦乱跳的,就是因为他一直在梦里吗?”谢真疑惑道。
“自然不是。”施夕未失笑,“这是营造幻境的法宝,可做不到延年益寿,也不给死人保鲜。再说,这东西做出来就不是为了长长久久点着的,一般被这灯照到,前脚陷入幻境,后脚就叫人杀了。”
谢真:“……这倒也是。”
“但,又说这灯中幻梦,瞬息长如百年。”施夕未又道,“哪怕片刻后将死,也能在灯中做一场美梦,如同酩酊大醉一般,不知春秋。”
“一醉解千愁么,着实贴切。”谢真道,“那这灯让人梦到的情景,有什么根据不?”
他想到如今见到的施夕未是年少时候,该不会是要让人从小到大都梦上一遍?可是将这辈子原原本本再过一次,对大多的世人来说恐怕根本不算什么美梦。
“记载中说,是会选一段回忆中让人挣脱不出的情景。”施夕未答道。
“挣脱不出?”谢真一怔,心想他如今所见的平和景象,好像与这说法不大相符啊。
“非是不能,而是想不到去逃脱。”施夕未仿佛知道他的疑问,“也即是叫你生不出念头去思索,此处是否会是幻象。”
他望向院中的梨树,“年纪轻时不识人间喜悲,大抵就是这样,不晓得将来要往哪里去,自然也不会多想眼前所见是真是幻。”
谢真有感而发,叹道:“没错,到了现在这把年纪,有时大清早都睡不醒了。”
施夕未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不太明白这和睡不睡得醒有何关系。谢真又道:“那我为何没被这灯给捉住,主将晓不晓得?”
“阿花公子可知道守心?”施夕未问。
谢真点点头。守心是由妖族精魄凝成的宝珠,他还记得长明当初带了一对到静流部来。施夕未道:“千愁灯与守心有些相似,灯芯中用来烧的是花妖的魂魄。因而,花妖面对千愁灯非但不会被影响,还能提早觉察到异样。”
谢真恍然:“是会闻到灯中的焦味?”
怪不得他一路闻到那鬼魅般不肯散去的烧灼气息,始终觉得心中烦闷难当。灯中烧的花妖虽多半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却同归一类,源属相近。像这样死后也不得安生的惨事,激起的不平之心乃是与生俱来,来自血脉之中的物伤其类。
“似乎是这样。”施夕未不大确定,“据说若是灯烧得足够亮,在方圆数尺之内就能感觉到。”
谢真吃了一惊:“数尺之内?这么近?”
“你不是在那座石棺附近闻到的么?”施夕未奇道。
谢真:“在进山前我就隐约有所察觉……不算我们从山中掉下去的深度,少说也有数百尺吧。”
施夕未也觉不可思议,但随即道:“寻常的灯也用不了几百年,这一盏多半有其古怪之处。这幻境不宜久留,早些脱身为好。”
“正是这么一说。”
谢真差不多明白这灯中幻境是怎么回事了:“要怎样把人叫醒?”
“照方才那样就可以。”施夕未含笑道,“没想到阿花公子对破幻也有所通晓,这次若没你出手,着实有些不妙了。”
谢真尽量叫自己不去看他脑门上被打出来的红印,心道行舟那些天马行空的主意居然也有靠谱的时候,真是错怪他了。施夕未又道:“这灯原本不是为我们而燃,如今适逢其会,才被卷入幻梦中。你我虽然觉察此乃梦境,可要苏醒过来,恐怕要把正主也敲醒才行。”
“你是说那棺中人。”谢真道,“不过,上哪里去到他的梦中?”
施夕未:“这局面我未曾见过,只能靠猜。现今先从我这处离开,见机行事吧。”
两人都不知从此处出去后,是否又会掉入他人的梦中,但眼下只能先试试再说。
施夕未与谢真从水阁正门出去时,外面的守卫都吓了一跳。碍于职责,也不敢一直盯着那不知怎么出现在此处的面生花妖看,一个个脖子都僵了。
来时还是翻墙,走时却有主人相陪,谢真这会再看那些小心翼翼的行人,发觉之前还真不是他想多,这里的气氛与他待过的那个蜃楼确实很不相同。不管这些部众是不是为了过日子才谨小慎微,总之这时的施夕未多半是相当难搞……不,严厉的那种主事者。
“说起来,”上山路时,谢真忍不住问道,“这时是真的有王庭来使么?”
“确有此事。”施夕未道,“这会兴许正在哪里等着,不过既是幻境,就容我失礼罢。”
见谢真神色中有些好奇,他略想了一想:“也不是什么机密事情,大概是要去附近的山中采玉。先王风雅,偶有如此要求,三部自然是多行方便。当初先王依照习俗为王后亲手打造的羽饰,用得就是濛山出产的翠玉,后来听闻用于祭礼的羽饰有一些缺损了,又寻原样的玉料去补全,就是这一次。”
谢真一边点头,一边想起了陵空那张珠光宝气的小插屏,心道原来喜欢捣鼓这些是祈氏的家族传统。他在雩祀时,也用过一副巧夺天工的红玉羽饰,不知又是出自谁的手笔。
“那我可是赶得太巧了。”他摇头道,“差点就打了起来。”
施夕未道:“年少时欠缺思虑,叫你见笑了。我管束无忧,也是想他不要如我当年一般。”
想到无忧,谢真不禁玩笑道:“主将也是动过手后,才会看这人顺眼一些吗?”
听他这话,施夕未居然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不瞒你说,照我当年的想法,大概是想将你捉住慢慢收拾吧。”
“这倒是很实在。”谢真失笑。
“阿花公子用剑有君子之风。”施夕未彬彬有礼地说,“至于那些不问两句便劈头盖脸打上来,二话不说就紧追不舍的无礼之徒,我自然是不喜欢的。”
谢真:“……”
沿石阶向上,他们已能看到蜃楼最高处的楼阁,暮色中蜿蜒的水流尽处,廊桥间垂落的碧蓝藤花丛丛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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