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如废墟的地宫中,火焰刹那间似潮汐般奔流飞旋。此情此景,倒与白沙汀主殿中曾掀起的漫天烈火相仿佛,只是这时充溢四周的火焰并非实质,而是似虚似幻,乃是外化的灵光所致。
谢真正小心翼翼地调息,未想到唇齿相接时,那一口灵气已经顺畅无比地渡了过去。他们修行方式天差地别,本应泾渭分明,所属也全然不同的灵气,此刻竟似江河入海,两人的灵脉宛如合为一体,自然便开始往复流转。
那些从玉简中放出的灵气渡给长明后,又有一股灼热的暖流周转回来。上次渡气时,谢真犹在半梦半醒间,这回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调谐之法。灵气如潺潺清泉,散入四肢百骸,这无法言喻的甘美,直叫人身在云端。
察觉到长明受秘境封印冲击而混乱的灵机渐渐平复,谢真略微松了口气,那些纷繁念头却依旧盘旋不去,搅得他心中没有半点清明。
这般逾矩举动,虽然事到临头他不曾迟疑,但正因如此,才不应当在此时想东想西。……可他就是压不住这丛生的杂念,明明是事急从权,倒好像在行轻薄之举。
灵气最后运转一周,归于各自源头,他立即向后退开,带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慌乱。
这一退之下,灵气调和时那飘然欲仙的滋味如潮退去,余下来的却是肌肤相亲时的触感,在寂静中越加鲜明。他仍能感到残留下来那一丝隐隐的润泽,令他唇上有如火烧,心头也似一团乱麻。
正在这时,长明忽地伸手在他脑后一托,低头看向他。
见到他那双依然有金红火焰缭绕的双目,谢真恍然发觉,自己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长明戴着的蜃珠拨了下来,那耳扣正捏在他手心里。
……不是,现下哪里是想这个的时候。
刚才他退后一步拉开的距离,这会又几近于无了。他甚至不晓得长明到底有没有清醒过来,还是只凭本能行动。在这方寸之间,彼此呼吸交缠,他仿佛也沐浴在烈火之中,又是茫然又是担忧地想着,难道调和得不够,还要再来……倒也不是不行。
接着,他只见长明眼睫动了动,合上眼睛,向前一倾,与他额头相抵。
那轻柔地一碰,叫他骤然回过神来,惊喜道:“长明!你好些了?”
长明似乎疲惫万分,低低应了一声,谢真感到他的五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
许久,他才抬起头,四下里的火焰宛如臣服般压低,随即流入石碑中,席卷一空。眼看石碑上火光隐现,谢真也为之精神一振,问道:“封印解开了?”
话一出口,他就看到长明手上仍有两道锁链。其中一道虽已十分黯淡,终究并未消散,便感到这情形好像还没结束。
长明别开视线,过得片刻,方才转过头看他,说道:“还需要些功夫。但是……”
他神态已经恢复从容,谢真不由得就把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暂且抛开,追问道:“但是什么?”
长明微微一顿,仿佛在迟疑,然后说道:“在封印中一览这处秘境后,我看到地下有一处贮存了流火——正是在他离开的那个方向。”
他抬手朝着星仪遁走的那扇门一指,谢真登时失色。
他就觉得方才星仪打都不打直接开溜有些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原来他不是逃走,而是要去找那流火。以星仪此人的行事来看,流火到了他手里,哪怕不是把这座山炸上天,也绝对会有什么不得了的大麻烦。
而且,又是流火……自打他复生以来,这种应当极为少见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现身。钟溪派那对师姊妹携带的姑且不算,可是白阳峰中牧若虚布下的流火大阵,以及安游兆带进王庭的那一缕,全都与星仪脱不开干系。
谢真也是没想到,他进山前玩笑的那句“一池子流火”,应验得真就这么实诚。
他当即道:“我去拦他。”
话一出口,他也霎时明白了长明那片刻犹豫的缘故。星仪此人手段诡秘,长明自然不想让他贸然涉险。然而无论何等险境,两人或能保全自身,可还有七绝井中其余那些修士,乃至山外的凡人在,就凭这些,他也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他如实相告,因为他也定会前去。
长明深深看他一眼,最后只道:“当心。”
两字之间,似有千言万语。谢真笑道:“无事,我去去就……”
“别说这句,怪不吉利的。”长明忽地打断道。随即,仿佛觉察自己有些失态,又说:“封印至多一刻钟可解,若流火不好对付,就等我过去。”
谢真有些不解,但此刻也不是多说的时候,便一点头,按剑转身,追随着星仪离开的那条通路而去。
地宫周围的数扇门都被碎石掩埋,只有那处洞口被星仪撞开。一进到通道中,谢真就发觉这周围极为规整,并非七绝井中那般简单开凿而出的山洞。
纸灯随着他向前飘动,洒下的光芒间,他看到脚下石阶笔直向前,回廊墙壁上甚至有浮雕纹饰,虽只是一掠而过,无暇细瞧,但那重重叠叠、花里胡哨的样子,正是他觉着有几分眼熟的奢夸之风。
此处无疑曾是在山体之下修建的一座洞府,不难想象,在遭毁损之前是何等的美轮美奂。他身形迅疾,沿石阶一路盘旋上下,这里并无岔路,也不担心会追丢。中间还遇到几处被落石堵塞的地方,都已经被星仪轰开一处空隙,正可以容一人通过。
又侧身穿过一丛碎石之后,他猛地止住脚步。
满眼的红色,从脚下几尺开外的地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石壁之下。这里与石碑所在的地宫,宽阔之处相差无几,只是地面几乎整个挖空,建了一方巨大的平池。
六百年都没有人到访过的秘境里,这池子依旧盛得满满当当。其间波荡似水,又如余烬般现出橙红颜色的,不是流火还是什么?
谢真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多的流火。白阳峰阵法中的流火兴许比眼前更多,可是藏在山体之中,直到最后他才见到它们缓缓烧尽的样子。
而眼前这一池,既触手可及,也自是险恶万分。
星仪独自立在池边,似在出神。池中流火微微摇荡,幽深光芒如夕照残阳,不见将四方照亮,却像在这石殿中刻出了一道道阴影。
既已打了个照面,谢真索性不再掩饰行迹,光明正大地走向前去。
在见到星仪的那刻,他隐约感到,对方仿佛就是在这里等着引他入毂。既然如此,他也想知道,这人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他在距星仪几步之遥处停下,剑未出鞘,只是在这短短的距离中,从静到动,剑光及身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星仪好似很有耐心,这时方才转过头来。一直跟在谢真身后飘行的纸灯,此刻也照亮了他的面容。
他一身殓衣,挂在肩上仿佛残破的风帆。原本应该显得鬼气森森,但他上半张脸仍然罩着金砂面具,这古朴的面具令他不像话本故事里的孤魂野鬼,反倒像是个邪气四溢的妖魔。速赢小说
“蝉花。”星仪从容道,“自打知道你,我便一直想与你谈谈。”
谢真:“有什么可谈的?”
这令他戒慎的敌手,此刻距他咫尺之遥,谢真能清楚地看到他面具上的每一丝刻纹。那纹路既像飞羽,也像舒卷的枝叶,当中虽在双眼位置留了两个空洞,可那后面似乎并没有目光投出,只是混沌不清的一片幽暗。
两人在池边相对而立,流火散溢而出的灵气在四周隐约浮动,使得空中仿佛有无数张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谢真不急着动手,自然是在等长明解开封印。他不信星仪不明白这点,可对方似乎并不在意。
“很多。”星仪稍一低头,似乎在欣赏他手边的佩剑,然后道:“但是,就这样谈未免少了点意思。”
只见他向空中一探手,飞舞的金砂凭空而至,在他手中凝成一柄黄金剑。
这把剑只能说略具剑形,倒不如说刚从炉中锻打出来的金条,别提花纹,连护手也极为粗疏。剑柄更好像是一截光秃秃的金片,很难想象能有谁拿着它会感觉顺手。
谢真一扬眉,他可不觉得星仪是为了省事才弄出这么一柄剑来。若是从未见过锻剑的人,可能会造一把四不像出来,却决计不会弄出这样形神兼备的剑胚。
“让我看看你的斤两。”星仪淡淡道,“拔剑!”
此情此景,谢真实在很想回敬他一句:你叫我拔剑我就拔?
然而,随着星仪横剑起手,一阵沛然剑势顿时扑面而至,那在殓衣下像个骨头架子的枯干身躯,竟如渊渟岳峙,挟凛然威势向他迫来。
谢真已经许多年没有遇到在剑上能与他一较高下的敌手,在一点灿然金芒在对方的剑尖上闪耀时,海山已如长虹般出鞘,化为一团剑光向他笼罩过去。
星仪不闪不避,同样持剑迎上,谢真运剑极快,他也以快打快,犹有余暇道:“这种时候,还留手么?”
谢真同样并未用出全力,但他不爱在这时候闲聊,只是一言不发,剑光渐渐向一旁转去。
两人剑势已完全交织在一处,其间凶险万分,相互牵引,星仪也不由得被他带离了几步。谢真不曾掩饰他的意图,就是要让他们交战的地方离那要命的流火池远一些。
星仪显然是不能让他如愿,见状忽地撤剑,向后一跃。
谢真岂会放过这样大的破绽,海山紧随其后,剑光从飘如飞羽的轻灵骤然转为万钧之重,猛地洞穿了那具躯体的胸膛。
他早就料到这不知用什么法子复活起来的残躯,其弱点肯定也不像常人一般,弄不好斩掉头颅也不会死去,更别说只是穿胸而过了。因而,他也不是要一击致命,海山似串糖葫芦把这躯体顶在剑上后,去势不减,就要掠过流火池,把他往石壁上钉去。
这番变故就在一霎之间,就在海山要越过池边,登上对岸之际,星仪的身躯陡然向下一沉。谢真只感觉剑上忽如有山石崩落,海山的锋刃也似陷入泥沼般凝滞,他立即并指一招,海山卷着一道辉光从他胸口跃出。
星仪胸前被捅了个对穿,不见血流,倒是有金砂纷纷扬扬从中洒落。他不退反进,迎着谢真暴风骤雨的剑势,向前一步踏入了流火池中。
池中流火随之扬起一道波浪,那流动的火光几乎要碰到他殓衣飘飞的下摆。星仪恍若不觉,未见他脚下有什么支撑,只是踏步向前,手上剑光交击不停,人已经如闲庭信步,走到了一池流火中央。
谢真此刻仍然身在半空,借着两剑相交之力斜掠而起,接着再度落下,随着身形盘旋,剑光也从四面八方朝星仪袭去。
金剑华光熠熠,海山则如一道幽影,双剑白刃相贴,忽近忽远。星仪始终虚踏空中,而谢真随剑势上下飘掠,两人共蹈于流火之上,刹那间剑锋已交击百十次,只有一声长长的嗡鸣传出,音色凌厉,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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