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好像只是在给小孩讲故事的时候习惯多问一句,没想到谢真却这么答了。见他神色有些不解,谢真略一犹豫,还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论来历如何,谁都是一副皮囊,一副神魂。都说妖族有善有恶,脾性肆无忌惮,可人与人何尝不是千差万别,说到底,大家不过都是在这世上讨生活而已。”
“齐公子心胸非同一般。”白狐叹道,“刚才这样问,我也有些莽撞了,换个不太熟悉的繁岭妖,怕不是要说着‘你说你大爷我跟人有什么区别?’然后给我摔在地上。”
谢真:“……”
“对这一问,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答的了。”白狐道,“多半也尖酸刻薄,很不好听。不过,他倒是没把我给扔出去。”
他望着灯中摇曳的烛火,在那朦胧微光之中,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很没架子的剑修,与他在火光下笑谈的模样。
“不是我说,小狐狸,我打……我见过的妖族说不定比你见过的还多。”剑修在雪地里支了一口锅,把山里挖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洗洗削削,丢进去煮。小狐狸看着那锅,油然而生一股担忧之情,耳边听对方道:“你一直窝在山里,见过几个妖啊?”
“就,就算没见过很多,我自己就是妖,我难道还不比你更清楚?”
确实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狐狸自觉被戳中痛处,梗着脖子反驳。剑修道:“嗐,那你说什么仙门虚伪,凡人愚昧,其实你也没怎么遇到过仙门与凡人啊,除了刚被痛揍的那次。”
小狐狸:“……”
他气得不想说话了。剑修拿过一颗笋开始剥:“妖类本来非人,又追逐人形而化生,在七情六欲上反倒格外执着。而仙门乃至凡人,先别说做不做得到,大都是认为压抑本性,遵循义理而行才是正途。”
“这不还是变着法子自夸么?”小狐狸撇嘴,“什么仙门就是正道,正道还不就是你们定的。”
剑修把笋扔进锅里,悠然道:“若不是我在周围查探所谓狐妖踪迹,恰好赶来,你大约也被那小兄弟给砍了。虽然你看不上所谓正道,最后还是受了这‘正道’帮忙,因而你看,这也不全是虚伪。”
小狐狸一愣:“这确实,我很该庆幸才对,但是……”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道:“那却是因为你不对我们妖类有先入之见,像你这样的修士也不多。换个人来,我只会死得更快罢了,要么就是被提去正清,换了赏金。”
“所以才说,各人心中的正道并不相同。”剑修拿着他那把剑,往火堆下拨了拨。小狐狸就算再没见识,现在也看出这把剑不是凡品了,见他拿着当烧火棍用,不禁觉得暴殄天物。剑修则浑不在意,说道:“师门谕令是正道,惩奸除恶是正道,护佑苍生也是正道。那些不爱琢磨的呢,就干脆听先辈的话,说叫他守规矩就守规矩,说妖族信不得就不去信。这也未必不好,只因倘若你遵行之道与他人格格不入,那被放逐世外,也是顺理成章。”
小狐狸仿佛有些懂了:“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大冷天跑到这荒野里煮草根吗?”
“……”剑修在锅里搅了搅,“什么叫草根,这汤还没煮好呢。”
“好吧,我明白了。”小狐狸点头,“你不是奇怪,你只是……嗯,你的道理和旁人不大一样。”
“我这把剑,名叫不平,年少时我曾立志荡尽世间不平事,如今看来这大话是吹得有点过头。”剑修笑道,“我虽也算离经叛道,其实也难以得脱拘束,若是叫我在大义与私情之间选,我恐怕就无法保全私心。”
“这不就是你说的正道么,”小狐狸歪头,“有什么奇怪?”
“那我问你,假如你小妹遇险,要你必须伤及无辜才能救她,你做不做?”剑修问。
小狐狸:“我妹子应该已经跑到延国去了,她比我会藏,应该没啥事。”
剑修:“……我是说,假如。”
“假如么?”小狐狸想了想,“会啊,哪怕不应该,也肯定要做的,怎样都会做。”
他说完才感觉有点不对,抬头道:“喂,你不会是在试探我吧,看我没有善心,现在就要把我给灭了?”
“我要除你还用等到现在?”剑修敲了敲锅子。
小狐狸:“……”也是。
“或许,这就是妖类的率性任情。”剑修叹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虽非正义,只为私情,又何尝不是问心之道?”
看到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的小狐狸,他从锅里舀出一碗汤,搅了搅让它凉些,递过去道:“虽然是你问的我,但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答得叫你满意。倘若异日重逢,但愿你也能无愧于心,至于善恶之别,你我会不会刀剑相见,那倒不怎么要紧。”
小狐狸茫然地接过碗,本来想说什么,结果喝了一口之后全忘了:“好香!原来你真的会煮汤啊!”
剑修微微一笑,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不再提那些话了。
那日虽然并无晚霞,天边只有一轮淡月升起,汤锅下面跳动的火光仍然是雪地中的一道亮色。不知多少年后,小狐狸再回想起那一幕时,仍然觉得剑修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寂寥。
*
从任先生的屋中出来,天色已经擦黑了。白狐看着好像挺闲散,寒宵节还是有事情要忙,中间又耽搁了不少时候,只匆匆叮嘱他几句就跟着几名族人离开,留谢真一个人想着怎么去打发这一晚上。
繁岭这外人等闲难得见识的寒宵节就在眼前,他却几乎无心观赏,心中全是刚才听来的事情。白狐差不多是把他当成能听不能说的闷葫芦,难得有这么个从繁岭外面来,又不对这些品头论足,天一亮就要离去的妖族,讲得简直不能更尽兴。
非要说的话,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闻,他当年与谢诀同行不过数日,甚至直到分别,都还不知道对方是瑶山座下弟子。然而他那些絮絮叨叨的讲述,令谢真仿佛透过岁月与生死,见到了一个真正的谢诀:不太傲慢,也不太凶,见过挺多,想得挺多,对仙门规矩颇有微词,自己却又是个无可置疑的仙门中人。
他自嘲无法保全私心,不知道他留下隐居的妻儿,独自返回师门,却一去不归时,究竟是抱憾而逝,还是至死无悔?
谢真心事重重地走了片刻,忽觉周围喧嚣渐起,抬头一看,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回了那间酒屋前方。
与午前相比,这地方彻底变了个模样。渐暗的天色下,路边点起了许多火堆,火中大概加了什么药草,一蓬蓬地跳出五彩斑斓的亮光。不少桌凳从屋里搬了出来,也有更多人干脆铺了毯子,在扫清积雪的屋前席地而坐,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繁岭妖族。
谢真曾在中原游览过织金节的灯市,那些缠着彩线的花灯装饰富丽、极具巧思,而繁岭这边挂在树上的灯笼就没有那么多花样,就是一个劲地往大了做。他甚至见到了一只有水缸大的灯笼,里头肯定是用术法点的灯,红彤彤地仿佛一轮落日卡在树枝间,他都担心那倒霉的树会不会被它不小心给点着。
这些朴实得圆滚滚,俗气到有点土的灯笼,却宛如挂满枝头的果实,叫人不自觉地心生欢喜。
年末祭礼要等节后,如今也不见有哪位大人出来讲两句,一年一度的寒宵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谢真驻足望向那十二柱环绕的山祠,巨石垒造的殿堂边也点了许多彩灯,只是那些寻欢作乐的妖族也没谁往圣地旁边凑,使得那灿烂辉煌之下,又有些难言的冷清。
这时忽有一只鸟儿从树上飞下,仓促间谢真也辨不出那是什么鸟,只看它身形娇小,似乎是鹘鵃一类。小鸟拿翅膀往前面肩挨着肩走路的两人身上一扫,顿时有许多花瓣洒落下来,令他们头上衣襟都沾了不少。
那两人惊呼一声,随即大笑,那鸟并不停留,冲着谢真依样又是一下。谢真被洒了一头花瓣,闻到淡淡缭绕的香味,如今他身为花妖,立即就辨别出这些都是术法造出来的香花。
那小鸟还嫌不够,绕着他不住打量,谢真瞥见它带着一抹淡青的尾羽,灵光一现:“绿尾?”
“……哎呀,认出来了。”
那青色尾羽的小鸟口吐人言,往地上一落,赫然就是不久前白狐屋中那名侍女。看她通身装束,谢真总算明白她怎么理直气壮地丢下白狐不管,自己跑去打扮了——且不说那繁复的发式,精心描画的妆容,就光是那全身上下佩戴的彩石与手臂上的羽毛花纹,看着就像是没几个时辰准备不完的。
“喂,新来的花妖哥哥。”她笑道,“我的术法怎么样?你也变个花来看看好不好?”
谢真:“……”
他这个假花妖,也就是在之前灵气难以控制,香气盖都盖不住的时候还有点花妖的样子。如今随着他灵气成茧,连那香气也被压住了,现在可谓是一点拿得出的术法也不会。
“倒不是我不想变,”他诚恳道,“只是我灵气又弱,术法也不会,实在对不住。”
绿尾愕然,片刻才道:“太可怜了吧……没事,今晚还有凡人在呢,不怕你不受欢迎。要不要跟我们喝酒去?”
谢真只好婉言谢绝,绿尾便不多劝,重又化为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他沿路走来,所见到的妖族不是聚众畅饮,就是成双成对,喁喁细语。繁岭一脉相承的北地风俗,叫他这个多数时候都在中原的仙门看得十分不习惯,光是那些如交颈鸳鸯般贴在一起的情人,就叫他目不斜视,只想加快脚步。
躲过了一对从树上浑然忘我而掉下来的鸟妖,又小心地绕过一群明显喝高了的姑娘们,他见到不远处树下只有一个小火堆,就快步走了过去。
火旁的毯子上,他先前见过那名叫牡丹的虎妖正自斟自饮。他一看这是个独身的姑娘家,刚想转身告辞,牡丹却抬头道:“是你啊,怎么独个儿在这晃悠,不去和他们找点乐子?”
谢真无奈道:“适逢其会,也没想到恰好赶上贵部过节,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罢了。”
“哦。”牡丹点了点头,指着火堆对面的毯子道,“要么你就在这坐会吧,反正我也是喝喝闷酒。”
谢真见她一派坦然,便依言坐下,被她递了个酒碗过来。碗中美酒犹带温热,就如同这笼罩在夜色下的十二荒一般,满是令人醺然欲醉的芬芳。
牡丹已经带了些醉意,喃喃道:“真是讨厌,见不到我家阿妹,这寒宵节又有什么趣味?”
她艳丽的面孔上如今薄带轻愁,瞧着十分惹人怜惜。谢真还在想要怎么说两句场面话安慰一下,就看她遥望着远处的人群,幽幽道:“看到那些成双结对的,真想把他们扔进湖里……”
谢真:“……”
“你呢,花妖?”她醉眼朦胧地说,“你也在挂记着不在这里的谁么?”
仿佛应和着她惆怅的醉语,纷纷细雪悄然飘落下来。夜空依旧澄明,群星如在眼前,这场雪显然也是用术法幻化而出。雪片洒在地上与屋顶,所到之处,无不留下了一片晶莹银白的微光。
牡丹并没有在意这一问有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斟酒。谢真低头看着酒碗中倒映的波光,方才听到的种种话语,在他心中搅成一片:仙妖之别,善恶之辨,正道规矩,义理私心……最终全数化为了纷繁杂念,叫他也分不出当中到底有什么叫他心绪难明。
他仰头望去,在朔风也无法吹乱的苍穹尽处,依旧是那耿耿天河,熠熠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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