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眉头深锁,略一迟疑,还是将令牌放回原处。
渊山里有长明和星仪,再加上他,情形就已经够混乱了,怎么瑶山还来插了一手?何况来的还是封云……
那与他最早相识,也在门中艰难时相互扶持的师弟,如今已是一派之首。为了瑶山,封云付出的心力,他都看在眼里。
记忆中,那个早早成长起来的少年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叛逆的时候。比起那几个各有令人头疼之处的师弟们,封云是那个最省心的孩子,全不用他师兄操心,有时候明明自己带着心事,还会去若无其事地照顾别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学会了将那些情绪起伏都藏了起来,就连谢真也看不透他。但在谢真心里,无论封云后来如何稳重妥帖,他始终都是当年那个有点忧郁、怕黑又怕孤单的小孩子。
而且,他修行上自有天赋,却一直不擅斗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人出行,有没有旁人跟随?
想到这里,他在原先想要见到长明的急迫之上,又更添了一层担忧。
海山在鞘中轻振,似是要让他安心。石碑前辈在路上就又归于沉默,至今还是没什么动静;他神魂中的千秋铃也是一样,不过虽不出声,也知道它确实仍在。
谢真再不犹豫,朝井台之中一跃而入。
初次从这里进渊山,很容易被里头的道路给摆上一道。这井台只是做成井口的模样,下面却是条倾斜的坡路,御起法器会撞到墙上,放着不管则会一路滚下去,最后一脚踩空,掉进下面的水潭。
谢真对此熟门熟路,当即在坡上接连轻点,滑到尽头时一推山石,横掠出去,落在水潭边。
在他前方,一条笔直的石桥几乎看不到尽头。就如外面的望亭一样,这桥也是由术法从山石中开凿而出,丝毫不考虑美观,既无台阶,也无栏杆,就这么突兀地横在水面上。
但这简陋的石桥下,却有一番奇景。黑暗的水面遍布点点微光,来到这里的都是修行者,不难看出这些柔和的光芒来自水潭中的团藻,它们如云絮般漂浮,多数散落,偶尔也聚做一簇,仿佛已融化于这无尽的静谧中。
谢真走上这只容一人通过的石桥,那些光藻察觉到灵气变化,纷纷荡起涟漪。在这山岩之下,头顶并无日月,而脚下诸多闪烁的微光,却似水面倒映着星空。
可惜走到这里的人,大多没这个兴致去欣赏什么景色。随着石桥延伸,四周光芒渐疏,最终彻底散去。
不再有亮光,不再看得到在微光下粼粼的水面。他继续向前,没用术法弄出些什么照明,此时桥下两侧的幽暗就如同黑衣上的血迹一般显现——那比黑暗更加深沉的不祥感觉,让人知道自己正行走在深渊之上。
就连谢真也不会打算跳下去一探究竟。据他所知,这里没有妖魔,或是什么瘴气、毒水等等有形之物,唯有那吞噬一切的寂静。
山为渊上之山;渊为山中之渊。
沿着曾走过的这条路,他来到了渊面中央。从这里,道路分为两条,向下是渊山真正的要地,天魔镇印所在,向上则是生长在阵法之顶的石林。
谢真凝神细听,不管是哪个方向,似乎都没有声音传来,更无从推测两边有没有人。想到天魔镇印长年紧闭,他转身向上,打算先看过那边的情形再说。
石阶陡峭,一线直通半空。好在随着台阶升高,四周的光亮渐显,虽仍然微弱,也足以叫人看清周围的模样。
这巨大洞窟中没有常见雕饰,石壁上还依稀可见开凿时的痕迹,高阔的穹顶同样斑驳起伏,并不平整。但此处仍旧比凡人可以想象的华美殿堂更为壮丽,地面上组成阵法的线条相接,如流水四散,又极具章法;银、紫与玉青的色泽隐约夹杂其中,那是修筑时曾不计抛费使用的无数珍稀宝材,本身早就随着阵法的铸成化为灰烬,残余碎屑却浸入山岩,令其好似一卷铺展开来、宝光闪烁的织绣丝缎。
而在此轮廓之上,一束束嶙峋石柱间或耸立,有些与穹顶相连,有些则尚未触及顶部,只是尽力伸展向上。单从这点,便能让人察觉到它们仿佛是从地面拔出,更别说那带着条条细棱的表层,与生长的树木也十分相似。
这些如逆悬钟乳的石柱,正是从渊山的大阵法中经年累月生长而出。以渊山中沉积的灵气为基,年月愈久,愈加牢固,除非将这片符刻石林通通毁去,否则任谁也无法对下方的天魔镇印造成损伤。
整座石林约有十余处大小不一的洞窟相连,想在里面找人,实非易事。不过谢真见到没什么动静,就知道暂时人还没在里面打起来。
他快步从石林间穿过,四处搜寻踪迹,始终没见到人影。走到半路,余光忽然瞥到金光一闪。
这颜色让他立即提起了十二分的心,拔剑在手,朝那边缓缓走去。
金光闪过的地方,是侧边一处狭窄的洞窟。谢真一进去就发现,此处虽小,石柱却长得既高且实,几乎每一株都直抵穹顶,几乎真如一片密密的林地。
石林中央,竟有一方浅池。谢真从前没到过石林的这个角落,也不知道这池子是不是早就在这里,不过此刻池中之物让他手中的海山也微微颤动起来——那赫然是一池璀璨的金砂。
星仪那诡异的金砂一直让他头疼,突然见到这情景,他不禁持剑戒备,如临大敌。
池中的金砂如漩涡般缓缓流动,看着远比它们组成人形时更加明亮,似乎还带着几分琉璃的清透色泽。就在谢真的注视下,池中的金砂凝成了一片面具,正是星仪曾经戴着的那种古朴样式。
随着面具从池中升起,一道轮廓也浮现出来。金砂逐渐褪去光泽,形成了栩栩如生的人形,发丝、额头、双耳与下颌依次凝结,接着是脖颈和肩膀,片刻之间,半边与人无异的躯体就已经躺在了金砂池中。
哪怕知道这看似鲜活的肌肤下,流淌着的大约都是冰冷金砂,谢真也不由得惊叹于这造物的奇异。单从凝聚完毕的上半身来看,这是一个少年人的模样,要不是金砂面具罩在他脸上,实在很难将他与星仪联系起来。
在他胸膛以下还浸没在金砂中时,池中金砂的流动转为迟缓,最终慢慢停了下来。谢真疑惑地看着,却始终没见到新的动静,就像是塑造到一半,忽然就没力气了似的。
他不敢大意,将剑尖指向金砂面具,沉声问:“星仪?”
面具覆脸的少年不言不动。谢真手腕前送,剑尖抵在面具上,只要他心念一动,剑光就会将其贯穿,可对方依旧毫无反应。
但就被他的剑尖一碰,那面具不太牢靠,就这么掉了下来。
看着那背后也光滑平整,并没有哪里用于固定的面具,谢真心想,难道星仪平时就是把面具粘在脸上的吗?这就不怎么潇洒了吧……
可当他见到少年的面孔时,他不禁怔住了。
这一刻,他明白了曾为星仪驱使的金翅鸟安游兆,为何会怀疑他与星仪的关系。这个少年的相貌与他现在的脸,乃至他母亲的面容,都有些微妙的相似,连他自己都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亲缘。
事到如今,他已经见过了星仪的三张脸。用着翟歆身体时暂且不论,在陵空的镜子与铸剑池的神魂交战中,他看到的星仪都是剑修样貌。而星仪以化身行动时留下的几处踪迹,又都戴着金砂面具,此前只从安游兆那里听过一句描述。
现在终于见到了星仪面具之下的样子,此间差别依然叫他疑惑,倘若金砂化身可以随意塑造,他为什么要用这样一张脸?
又或是,有什么缘由使化身也局限于这副轮廓……也许他的剑修身体已经随着霜天之乱而泯灭,如今用不知什么方法复生之后,新的躯体就是这番模样。
早在从安游兆那里听到星仪的相貌与他相似时,他和长明就怀疑过星仪是否与蝉花有什么关系。不过,纵使蝉花能够令人复生,横跨六百余年的岁月,也着实是过于漫长了一些。
谢真心绪纷乱,剑却依旧稳稳地指向那片金砂面具。
过了半晌,对方仍旧没有动弹的迹象。谢真逐渐明白,这大概并不是星仪的又一个圈套,否则这具未完成的化身不会这样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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