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非草木(一)(1 / 1)

大师兄说过 thymes 2374 字 2023-09-15

青衣弟子手持一盏琉璃灯,缓缓走下亭廊。

庭树一株株高大峻拔,在这仙家福地里,就连树木也要比别处繁茂。据说这些古树少说都有百岁的年纪,如今又是一夏,那些枝叶仍旧浓绿葱茏,仿佛枯荣有数,它们也将这般轮转不止。

木石无心,却能长长久久延续下去,轻易做到人们求而不得的事情。

踏入树影之间,楼阁的灯火就难照耀到了,只有他提着的灯盏在衣裾洒出一小圈柔光。即使如此,弟子也没有稍稍放松架子,依然端着无可挑剔的礼仪,向园中深处走去。

再小心谨慎也不为过,毕竟,他还不知道他要见到的那位贵客,究竟个是什么样的人。

弟子名叫阿韵,在池苑里,像他们这样未能获列门墙的年少弟子,大都以小字互相称呼。

无论他们在凡世中是怎样的贵胄出身,到了衡文书院里,那些显赫姓氏都不必拿来一说。实则大家都对彼此来历心知肚明,只是这出尘脱俗的姿态,总要做上一做。

与仙门各派不同,衡文书院不曾将本门隐于山中,而是堂而皇之地置业于延国腹地,离都城新宛仅有半日行程。在延国人眼里,这或许是衡文护佑此地的证明,寻常修士则多半觉得这昭示了衡文书院入世的决心,但若是对霜天前的六派有更多了解,便不难想到个中理由,一大半是因为如今的衡文书院未能全盘承继旧“衡文派”的遗泽,不得不另起炉灶。

阿韵自然不会知道这么多,他初入书院时,只觉殿阁华美,王宫也难与之相比。他所在的池苑,更是丹楹刻桷、画栋雕栏,那处处以奢侈砌出的雅致,足以让人在里面过上神仙日子。

要将衡文书院的仙师们称为神仙也无不可,不过那也并非大家想象中的神仙就是了。

阿韵不想做什么神仙。这个“不想”,未尝没有赌气成分在里头,若他真有修行禀赋,能光明正大地拜入仙门为徒,他哪有不乐意的道理?速赢小说

可既然无缘于此,他就不愿意勉强。神仙有神仙日子,尘世也有尘世的活法,人生短短数十年,红尘俗世自有乐趣,何必徒寻烦恼。

然而,家族既选中他,他就再不可能安稳做他的纨绔去了。

衡文收这种记名弟子,也有他们的挑剔。虽不需超群天赋,至少也得有点灵性,再加仪容端正,行事得宜,秉性也得识大体——他们是要与延国的世家大族加深往来,不是要和他们结仇。

这回家里送去书院的子弟,中选的只阿韵一个。他们这些记名弟子,年少时在衡文以弟子礼侍奉仙师,修习些强身健体的法门,兴许也能偶有奇遇,得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待到学成,无论是归家后辅佐未来的家主,还是继续在衡文寻个职司,都能为家族尽心尽力。

他们与在书院时的同窗们,彼此自有几分旁人难以涉入的联系,如此代代延续,围绕在衡文左右,只会益加盘根错节,紧密难分。

这一眼望得到尽头的道路,曾叫阿韵举目茫然,意气消沉。家中祖母要对付他只用一句话:“觉得日子太舒服了?你脱了锦衣,抹去姓氏,阿婆我给你带上两串大钱权作饯别,从这府中走出去,你便能随心所欲。”

阿韵:“……”

事后他再琢磨,觉得或许对着那些真有种这么干的孩子,祖母就不会用这套说辞了。他倒是很明白,自己不是宁愿吃苦受罪也要反叛的料。

祖母又同他道:“你的未来须得你自己去选。你喜欢留在仙家,还是喜欢跟着家里商队,游历四方?……你想去哪里,就要朝着哪里使力。眼下哀叹不得自由,有甚么用?若你真有反骨,就该从衡文学成后再甩手不干,那时你才有了点安身立命的本钱。”

阿韵被她大胆的言辞吓到了:“孙儿怎敢如此忘恩负义……”

“好孩子。”祖母笑道,“你心里有这个家。”

在衡文待了这些日子,他渐渐更加领会了祖母那笑容背后的含义。他心里是不是念着种种恩义,并不十分重要;但无论他走到哪里,身上都永远带着这家姓的烙印,他是不可能将禄米养大的百十斤血肉、书卷教养出的一副脑子拆下来留给父母的。

他是这样,他的同窗们是这样,而衡文的仙师、弟子们,何尝不是一样?他们又能自由到哪里去呢?

阿韵踏上石阶,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夏夜中回响,叫他稍稍有些不安。

以往池苑里接待贵客,笙箫乐舞之声常常数日不歇,就是有谁喜好安静,也总能见到侍女从人来往。眼前这座庭院里竟似空无一人,要不是屋中灯火还亮着,他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他深吸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叩响院前迎客的符牌。等了片刻,不见人来,边门却无声荡开了。

这情景真跟闹鬼没两样,要不是他在书院里也长了些见识,少不得要拔腿跑路。但他此刻只是定了定神,先四下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符纸、法器一流。

结果一低头,看到门口站了只大花狸,胖脸上神情很是稳重,朝他点点头,一扭身在前引路。

阿韵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延国人素来对妖族无甚好感,衡文也一样排斥,按理说如果这是个狸猫妖,没可能大大方方在园子里游逛。

也或许是灵宠一流,不过豢养妖兽,似乎同样也是妖族那边的习性,至少书院这边很少见到。再说,看这花狸在栏杆上走得四平八稳,还替他开了个屋门,岂止是通人性而已?

庭院中花木扶疏,他一路走来,确是一个人都没见到,让他越发忐忑。花狸领着他穿屋过院,终于来到内堂,就见这胖猫一跃而起,砰地一下扑开房门。

明亮灯火霎时从门中流泻而出,而花狸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一大坨地就往下坠去。阿韵右手拿灯,左手里还有个提盒,一时间目瞪口呆,想要勉力伸胳膊去接时,那猫就在他面前融化成了一团阴影。

——不,仔细看去,那并非阴影,而是一捧清水。半空中化为水的花狸,或者说刚刚幻化为花狸的水,悠然地束成一道水线,朝着门里游了过去。

绕过屏风,案台上摆着一只宽口玉瓶,薄薄的玉色透光,里头装了满满的水。少有谁在书案上做这种摆设,可见是特意为之。

“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阿韵听到桌边那人说道,“劳烦稍等片刻——请随意坐。”

此间主人,衡文的贵客,正在案台后挥毫泼墨。一见他衣袍上的云纹,阿韵立即回想起往日教导,知道这位是毓秀门下。

他本来有些奇怪,既然是毓秀来客,何不在他来之前就和他交代清楚,也好让他略作准备?转念一想,他被特意从日常的修业中提来,又没叫旁人知晓,大概来客乃是秘密到访。

但等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他不禁“啊”地轻呼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出口他就暗道不好,连忙噤声。对方却似已经听到,轻轻一挑眉,暂没去理会。

他笔下画作已至尾声,阿韵只是往那面瞥了一眼,就觉头晕目眩,完全不晓得纸上有什么。片刻后,他将墨色淋漓的笔随手一搁,一面铜镜从袖中跃出,悬于桌案之上。

镜光如水波闪烁,几下之后,桌上竟然只剩下一张白纸,上面的笔迹统统无影无踪,不知是不是被摄回了铜镜里。

这时,他方才抬头看了过来。

阿韵一时呆立,正拼命想着如何解释,对方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这一面之缘,想起来阿韵都觉得离奇。那时他年纪尚小,还没去书院应选,一日随家人去游湖,遇到两人在摆摊卖扇子。他族兄停下聊了两句,发现这两人很是有趣,一个是穷书生带着扇子卖字,另一个则是路过的画师跟着凑热闹,有人要买花鸟扇子,他就画上一副。

族兄买了两把牡丹扇,回去的路上感叹说笔法着实不错,可惜大概是专画这细巧之作,难登大雅之堂,才还在颠沛流离。阿韵哪懂这番感慨,单觉得那戴着斗笠的画师长得好,就跟他想象中流浪江湖的侠客差不多……或许不是侠客,但至少有一技之长吧?总之他看在眼里,记得清楚。

只是他怎么都想不到,再次见面是这个情景。

当年那份落拓潇洒,尽化为了眼前的气度高华,唯有在提笔时的意态,依稀可见几分风流影子。

阿韵呐呐道:“许久不见,原来……原来你拜入了毓秀。”

画师被他逗得一笑:“我是拜入了毓秀,却并非你我别后的事情。”

阿韵回过神来,只想抽自己两下,他说的这是什么傻话啊!距那时还没过几年,他必然早就是毓秀的修士才对!

“仙师……”他连忙改换称呼,“敢问仙师名号?”

“不用叫什么仙师。”画师道,“我是毓秀孟君山。”

那名字在他耳中化为震响。阿韵呆望着他,忘记这举止颇为唐突,听到他问:“小道友如何称呼?”

“阿韵。”

他脱口而出,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名叫姜希音。”

“姜道友。”对方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从一旁的竹瓶中取出一条卷轴,在桌上摊开,又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站过来看。

阿韵脑子里一片浆糊,稀里糊涂地走过去,低头一看,顿时清醒过来:这是一张延国的山川舆图。

孟君山道:“我请衡文为我寻一名精通地理之人,还要仰仗道友帮忙。”

他当即从舆图上指了几处,详细问来。阿韵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叫来了,这下打起精神,仔细作答。

那些问题听得出不是刻意为难,但有些实在颇为刁钻,让他不敢放松,额头渐渐浸出汗。及至问到一处旧河道改道之事,他苦思冥想,半天也答不上来,忽见对方拿起铜镜,在纸上映出一幅画:“你想的可是这里?”

画上只有素笔,描绘的正是那处河口的远景,阿韵顾不上感叹这法术神奇,仔细看完,终于给出解答。或许是看出他紧张,孟君山轻松道:“先说这些吧,你且去在这院里歇息,明日再谈。”

阿韵有心说自己并不累,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自作聪明,温顺应是。见对方回到案前,拿出另外几张卷轴,大有彻夜不睡的架势,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去外间煮了茶拿来。

将茶端上时,他正看见孟君山从袖里抖了两颗翡翠般的药丸在手上。见到茶来,他道了声谢,先去喝那热茶。

阿韵偷偷瞄着那药丸,只觉幽光熠熠,不似凡物。孟君山察觉到他视线,将手掌摊给他看:“这是甘药,吃了可以少睡一顿觉。”

阿韵:“……”他还以为会更神奇一点。

孟君山索性拿了瓶给他:“尝尝可以,不要一次吃太多。这个虽然药性柔和,但姑且也是药。”

“怎敢无功受禄?”阿韵连忙要推辞。

“拿着吧。”孟君山随口道,“这两天有得你忙呢。”

阿韵:“……”

他欲言又止,把瓶子珍惜收好。临走前,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前辈,那河口的画卷如此清楚,您是亲眼见过,才画下来的么?”

“只凭想象,断不敢拿来在此时用。”孟君山笑道,“延国博大,风物甚美,很值得遍历一番。”

阿韵不禁为之神往。在他心中,游历四方的并非这位仙门高徒,而是那无牵无挂的画师;或许这才是问道长生的意义,可以纵情而行,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像他这样的人,活到他这个份上……大概才是真的自由吧?走出门外后,他也一直这么琢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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