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6 章 未更阑(四)(1 / 1)

大师兄说过 thymes 2016 字 2023-09-15

金猊烟熄,一室之中依稀仍有冷香氤氲。灵徽两手叠在丹田处,规规矩矩躺着,眼望帐顶,兀自毫无睡意。

衡文向来讲究排场,哪怕只是边城一座书阁,也是金屋银屏、峻宇雕墙。接待起他这个正清贵客,下榻处的奢夸自不必提,走到哪里都有人妥善作陪,十分的尽心。

灵徽早不是第一次出门办事了,自然看得出这份恭敬逢迎,不过是想把这桩事情好好地对付过去,免得横生枝节。

他要是真的只领了一个入册的差使,纵不习惯衡文的处事方式,也不会多嘴,把事情办完就得了。

灵徽默默回想着白日里和衡文弟子的交谈,一路上话没少说,有用的没几句。誊给正清的卷册尚要准备一番,衡文弟子旁敲侧击打听着正清近来如何,他当然要称事无不顺;他问书阁在轩州怎样,本地可有烦扰,衡文弟子也一样连说万事大吉。

他倒是希望这里都平平安安的,可也不是他能说了算。

阶上雨声点滴,轻轻悄悄。在太微山时,他最爱下雨的夜晚,若没有特别的修行安排,他就不去静坐,而是伴着那雨声好好睡一觉。到了外头,那雨声反倒让他心绪不宁。

突然间,他听到远处似乎有人长呼一声,带着惊恐之意。那边立时有脚步声在院里响起,还记得压低步子,没闹出太大动静。

灵徽衣服都穿得整齐,闻声一掀帐子就翻身起来。他在走门和跳窗之间犹豫了一瞬间,手已经替他做了决定,一把拉开了那描金嵌翠的窗扇。

早就想这么试试了——闪过这念头时,他已经顺着窗户飞了出去。

这场小小的骚动就发生在角房里,离正屋不过数十步,不然声音也不会传过来。

屋里住的是书阁的侍从,也兼任守卫,不过不管巡逻,只随时预备听人招唤。几人轮换着值夜,此刻那个原本应当在睡觉的侍从正坐在铺盖上,满脸惊魂未定,看着闯进他屋里的几个人。

他两个值夜的同僚都在屋里,灵徽进来时,就看到睡觉的那侍从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的同僚连忙道:“怎么还惊扰了贵客……阿盼,你又说梦话了?”

那看着还很年轻的“阿盼”慌张地点了点头。灵徽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单纯的梦话,那一嗓子喊得他都听到了,这噩梦只怕得相当吓人才行。

“仙师快回去安歇吧,扰了您清梦,都是我们的不是。”

他那同僚给另一名值夜的人使了个眼色,急着劝灵徽回去。灵徽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阿盼,就事论事道:“夜惊之症可大可小,来都来了,我给你把个脉。”

阿盼道:“我……我不碍事。”

灵徽已经走到了他床边,他同僚忙道:“仙师愿意给你瞧瞧,旁人求都求不来这福气呢,快把手伸出来。”

阿盼只好伸出手,瞧着还是很紧张。

灵徽被他们这毕恭毕敬弄得很不适应。正清的宫观中有内门、外门弟子,也有无法踏入修行之途,但依然在宫观谋生的侍从,彼此之间不能说全无隔阂,但和衡文中森严的上下尊卑一比,那都不算什么了。

他只作不觉,专心给阿盼诊脉,又看他眼睛、舌头,最后还运起灵气,仔细检视。

灵徽对医道虽不说精通,多少也有些自信,看来看去,却只觉这人身强体健,不见有什么病症。

“你气血充足,并没什么不妥。”他柔声道,“你可是做了什么魇梦,才会惊醒?”

“多谢仙师,但我不记得了。”阿盼苦着脸说。

他又问了几句,看他实在说不出来,只好作罢。这时,院中的总管也匆匆赶来,说尽好话,总算把他给劝回去休息了。

回到住处,灵徽怎么也静不下心,在屋里找了找,翻了一只蒲团出来。

衡文果然度量着正清客人所需,连这个也有准备,只是上头衬着紫缎,织入金线,望之花团锦簇,让他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慢慢摒除杂念,将心神沉入静寂中。

自从来到轩州城中,他始终有一种隐约的不安萦绕心头。像他这样天生灵觉敏锐的修士,常被教导要小心这种似有若无的预感,哪怕暂时还不知道它源自何处。

灵气的异常,地脉气机的流动,潜藏的阵法,乃至影响心志的秘术,都有可能触动他的警兆。若他日后修行大成,或会更清晰地辨别出异常来自何处,而现在他至多也就能感觉不太对劲而已。

但他还是想尽力捕捉那飘忽的蛛丝马迹,谁知道在哪个不起眼的时候,就真能发现点什么呢?

他的知觉缓缓向外延展,越过楼阁画栏,漫入雨声如织的夜色。

用毓秀孟师兄指点他时的话说,他察知到的景象就像是泼墨于水上,时而墨迹深厚,时而水色清澈。天地间灵气多寡自有其规律,正如下笔浓淡,应是气韵流畅,行云流水,他要留意的,则是这画卷中不合意韵的突兀之处。

凡人的气息十分模糊,修士则要明显得多。衡文终归是仙家名门,弟子修行的均是正宗功法,其气机清浊冲和,各个都显得扎实。他们驻守的这座轩州城的书阁,大可称一声气象不凡。

灵徽一寸寸地探察过去,始终未能找到令他感觉异样的源头。他也不怎么气馁,毕竟本来也没指望一举建功,正准备收工,忽然只觉一道探查术法的形迹凸显出来,宛如往水面泼了颜料,就这么大剌剌地闯入了他的灵视中。

他吃了一惊,立即收敛感知,视野顿时重回到室内一灯如豆的昏暗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谢师兄那边到了,随即回过神来,觉得大概并非如此。那两人修为远超于他,若是不作掩饰,气势一定更为煊赫,而要是有意掩藏,又不见得能叫他察觉。

这么说来,书阁里是另有一人趁夜施术,难道是和刚才夜惊的事情有关?

灵徽一挥衣袖,将灯火点得大亮。他片刻间已经想得清楚:这道术法横扫四方,如此明目张胆,他正愁找不到缺口,焉有不借机发挥一下的道理?

这回他没再跳窗,而是推门下楼,余光瞥到有人慌忙赶来,他也步伐不停,只朝着那术法的来处而去。

一盏盏灯火正渐次于中庭亮起,他不客气地直闯了进去,这做法十分有效,面前的人都是想拦又不好拦,他只要克制住想要讲礼貌讲道理的冲动,根本就是所向无阻。

等到那个风尘仆仆站在庭前的人回过头,和他眼神相对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景昀师兄?”他疑惑道。

景昀也是一脸的没想到,就见他先是惊讶,随后神色逐渐凝重——显然他并没想到此时此刻,会有个正清的人站在这里。

*

黎明之前雨已小了,天边的阴云中淡淡泛出了鱼肚白。谢真一回到租住的宅院里,就迫不及待地去取茶具。

在雨里四处忙活了一晚上,尽管有避雨的法门,衣袖都没沾湿一点,他还是觉得心神像是浸透了雨水般潮湿,只想赶紧喝上一口热的,驱驱这股烦闷劲。

那边长明已经煮上了水,还有心情打趣他:“一晚上闯了几百家的空门,怕是传奇大盗也做不到吧?”

谢真:“快别惦记着你那什么大盗了……”

他走到桌案上的阵盘边,看得出那些玉筹仍旧在波动不定,不像是勘察出了什么结果的样子,不禁忧虑道:“还是没有征兆啊。”

“测不出征兆,也可说是一种征兆。”长明答道。

谢真无声地叹了口气,深以为然。

这间书房中备有文房四宝,他绕过被阵盘占据的长案,将一卷纸铺开在另一张桌上,取水研墨。磨了没一会,长明就过来道:“够用了。”

说着,他两手一抬,砚中墨汁化为一条水线飞向半空,悬在桌案上方。只见游龙般的墨水盘旋了好一会,忽而往下一洒,泼在了铺开的竹纸上。

那在空中淋漓欲滴的墨迹,到了纸上,却呈现出一副极为工整利落的图样。根根线条均匀明确,没有半点多余痕迹,若是熟悉的当地人在此,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张简要的轩州城舆图。

这张图虽只得大略,细节一概没有,但紧要的坊墙、坊门、河道等等俱都一丝不差。不但东西城都看得分明,各处大街也一样标得十分清晰。

“又在耍你的小妙招了。”谢真掂了下砚台,里面干干净净,一滴都没浪费,“这可挺费折腾的吧。”

“你就说你爱不爱看吧。”长明瞥他。

谢真诚实道:“……爱看。”

长明又去调了些朱砂,一手虚悬,从城西开始,随着他指尖移动,浓淡各异的深红墨点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纸上。谢真仔细看着,将其与这一晚他们的行程逐一对照。

他们在第一个人身上察觉到那根从神魂连入虚空的丝线之后,不敢大意,又依此法去察看附近的其他轩州城民。

令他们头疼的是,结果几乎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有些人身上完全没有丝线的痕迹,有些人的丝线淡到几近于无,有些人则像那个伍账房一样,丝线纵不清晰,也教人难以忽视。

除了正受魇梦困扰的人身上必有痕迹外,丝线出现与否,和长幼、男女、门户等等似乎都无甚关系。虽然怀疑灵性较深之人可能更易有夜惊之症,但半夜三更,各个都在睡觉,一时间也不好看出谁有修行的天赋。

他们从城西到城东,一路上翻门越户,尽量每条街上都探一两家,赶着大多数人都还在酣梦的时候,收集了这些朱砂墨点代表的讯息。其实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就已发觉这和地域方位恐怕也没什么关系,不过还是决定将其落在纸上,以便探讨。

长明点下最后一个红点,伸手拂过纸面,使墨迹干透。漆黑的坊市轮廓之间,遍布星点朱砂,宛如枯枝落梅,透着难言的肃杀与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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