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5 章 昔往矣(一)(1 / 1)

大师兄说过 thymes 2409 字 2023-09-15

他常听见滴水之声,计量着时辰,一下又一下。

玉镜江畔的深宅大院里,富贵的尘俗气早把砖瓦门墙都浸透了,那只滴水钟却是真正的稀罕东西。它仿着郡府中庞大的刻漏而制,置于案上,鎏银铜瓶中立着碧玉桃花,水从花底一点点流进盘中,又再沿着瓶身的云纹攀上,如此往复。

这永不会减少的水流据说是仙术秘法,也使这座小钟格外不凡,仿佛有了这名头,就能与周围的一切凡庸区别开来。

他听着滴水声入睡,也听着滴水声醒来。傍晚余晖照在窗纸,常将泥金色的帷幔映得好似暖阳灿烂,秋虫鸣吟,凉风透过纱橱,万事都很叫人安心。他窝在帐子里,也没人催他去念书,不过阿媪会摸摸他的手,说:“小郎君的手总是这样凉。”

从小他就是这样一个叫人担忧的孩子,医师说他体内有股寒气,使得他脉弱体虚。有个老道士对他们家说,让这孩子试试拜师仙人,或许有法子让他好过些。可别说名门正派,那等游历的散修也不是好找的,何况这多病又娇气的小公子,托付给谁都不叫人安心。

家里将他千娇万惯,仔仔细细地养大了,阿媪对他尤其关切,她年轻时照顾小姐,小姐当了夫人,又再照顾小姐的儿女。他对阿媪的印象很清晰,记得她脸庞丰润,胳膊很有力气,小时候总被她抱着走来走去,长大些后她就牵着他的手,让他自己走一走,说多动动会健壮些。

那天阿媪最后一次搂着他躲在柜子里,他被那宽厚的肩膀压得喘不过气,血腥味充斥着鼻端,妖魔在横尸遍野的府邸里飘来荡去,戏弄地搜寻剩下的活人。

他听着鲜血滴落之声,一下又一下。

不知多久之后,有人把他从柜子里抱了出来,那不是妖魔,虽看着和江湖上的流浪客没什么差别,但那确实是个真正的“仙人”。仙人怜悯地看着他们,他抓着阿媪的手,那气息已绝的人仍然温暖,而他自己的手却还是像死一样冷。

仙人给此间善后,告诉他妖魔虽被驱走,却未死去,或有后患,何况这地方也不能再待了。仙人不轻视他年纪小,和他认真分说:“我看你颇有天赋,我一介散修,恐怕不能把你教好。或许我能把你找个门派托付试试,就是不知能不能成。”

他一拜到地:“恩深难报,请仙长容我跟随左右。”

仙人左想右想,还是把他收下了。“先说好啊,我可没收过徒弟,你跟着我,只能边打下手边学……那以后你就是我座下大弟子,起了名字没有?”

他答道:“我名叫郁雪非。”

师父倒也没有自谦,他是个学了一身杂七杂八技艺的散修,样样都不怎么精通,不过行走世间,诸般杂学也自有用处。郁雪非跟在他身边,日日笃学不倦,那勤勉的架势常叫他师父都有点不好意思再懒散下去。

学起了术法后,他天生那一股冰寒的灵气得以疏解,让他病体日渐恢复,几与常人无异。师父嘴上不说,心中其实很在意没能给他找一份最适宜的功法,耽误了他的天赋,有段时间经常四处奔波,碰碰运气,就在这路上,一场初雪落下时,他们捡到了谢诀。

那也是个受妖魔所害的可怜人,师父收下他时有点犯难:“你比小雪还大呢,又是拜师在后。”

谢诀顶着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冲着郁雪非笑:“不然咱们各论各的,我管你叫师兄,你管我叫哥。”

郁雪非:“……”

说是这么说,这家伙没大没小,师兄没叫过几次,总是小雪来小雪去,郁雪非只好随他了。

他们遇见谢诀时,这少年看着就是个好勇斗狠的江湖儿郎,可他的确曾出自书香门第。虽未到行冠礼的年纪,他的家人也给他预备了取字,唤作“拂风”。

这对师兄弟秉性迥异,郁雪非幼时突遭大难,之后便被师父收留,踏上修行之途,心中的仇怨未经打磨,仍旧如初时般纯粹,养就了他冰冷的性情。谢诀的经历则复杂得多,混迹市井使他保有一份侠义心肠,数年的颠沛流离,也令他见惯世情。

仅凭着家破人亡的相似身世,并不足以令郁雪非对他另眼相看,他反倒希望这个新师弟不要来和他同病相怜,也别从他这里寻什么寄托。自哀自苦,只会消磨意气,他的修行之道唯有一心向前。

谢诀入门后,师父一次将他们留在渚南小镇上,独自返乡料理族事,结果两人被潜藏在乡民中的的妖魔盯上,不得不一路且战且逃。郁雪非修习术法日久,本应是对敌的主力,但在那险象环生的周旋中,反倒是谢诀屡出奇招,凭借一手东拼西凑的剑法功夫,费尽手段,终于险胜一着。

一番缠斗下来,郁雪非已对他心悦诚服。那妖魔被他们制住,连连出言央求:“我身上无财无宝,骨肉也没甚么稀罕,两位不如将我交至正清观,我既认罪伏法,你们也能领到犒赏……”

这妖魔身上背有血债,到了正清观未必能逃得判罚,但他既这么求恳,那就是还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当即在这里了结。郁雪非心知如此,他虽满怀杀意,却看向谢诀,等他决定。

谢诀提着他那把长剑,师父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匠人给他打一把趁手的好兵器,这在修士眼里的凡铁,到他手里且是锋锐难当。他说:“在你手下受害的凡人,死者有七,伤者十余,这还只是我晓得的。”

妖魔脸色灰败,勉力道:“左右你都是要杀我,何不从正清观那里讨些好处?”

谢诀默默听他说完,剑锋一勒,血如潮涌。他耐心看着对方气绝,毫不在意衣襟袖口被那飞溅的血迹沾湿。

郁雪非主修的术法形如冰霜,动起手来干净许多,已经有阵子没见过这样一片狼藉的场面了。等到妖魔彻底失去生机,谢诀才擦净了剑上血迹,归剑入鞘。

破剑和旧鞘碰出锵然一声,郁雪非回过神来,问道:“正清观的悬赏在前,你便一点也不犹豫?”

谢诀笑道:“小雪师兄啊,何必明知故问。你那杀意都快从头顶冒出来了,没看他只向我求饶么?”

“你觉得这妖魔该死?”郁雪非低声道。

“他害死这些人,罪有应得。”谢诀结果了一条性命,仍神色如常,只道:“眼下没更好办法,也不用多想。怎么,师兄还有什么指教?”

面对这调侃,郁雪非没有像往常般扔个冷眼给他,只是沉默不语。没吃到他的眼刀,谢诀倒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他刚一挪步,方才对战时消耗气力的虚弱就涌了上来,让他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

郁雪非见状忙去拉他。谢诀手上满是血迹,大约想到对方平日爱洁,他犹豫了一下,郁雪非却一把抓住那只手,把他提了起来。

两人料理了妖魔的事情,归途上皆一言不发。草木枯败,山势嶙峋,只闻寒鸦嘶哑。走上山道,谢诀问:“咱们怎么跟师父交代?”

郁雪非道:“有什么不能交代的?斩妖除魔,天经地义。”

“本可以将他送去正清嘛,不必自己动手。”谢诀一摊手,“师父心善,一向叫我们修身养性,消减戾气,这次事情做的可不太心平气和。”

“师父也只会叫我们以自身安危为要,谁知那妖魔还有没有什么后招。”郁雪非皱眉道,“无非就是多教导我们几句而已。”

“干脆就说我们搏斗中未曾留手算了。”谢诀道,“省得师父又是唠叨,又是忧心。”

郁雪非道:“你这入门还没多久,就已经学会瞒着师父耍滑头了?”

“不敢不敢。”谢诀笑道,“小雪师兄以为如何呢?”

他没有答话,半晌后哼了一声,意在默认。

山道陡峭,谢诀背着铁剑,手提包袱,悠然走在他旁边。郁雪非看着自己那只沾着血污的手,忽觉北风凛冽,荡尽了胸中尘埃。

两个徒弟都不是省油的灯,对他们师父来说,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要是拿这话来问他,他定会洋洋得意,直道我家徒儿天纵英才,找出千八百条好处来夸上一天。

散修不似名门弟子,背后没有门派依靠,行事多独善其身,不下黑手已可算是品行端正,像他们师父这样心软的好人着实不多。都道好人不长命,这虽只是一句愤世之语,但有时世事无常,不到最后,也难辨那命数戏弄的究竟是谁。

这位好人死于一桩意外纠纷,此事无声无息,其后风平浪静,以至于涉事诸人都以为这笔账已经顺理成章地抹消了。

数年之后,那已安家立业、素有美名的散修迎来了清算当年罪果的人。他已不大记得那被他阴谋暗害的倒霉鬼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手段尽出,也没能阻挡住那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修士——他们定是准备万全,将他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

宅院中喧哗如沸,城里灯火渐出,刺杀者已遁向夜色之中。谢诀将郁雪非负在背上,仅存的些许灵气都用在周身流转,不让那伤重之躯倒下。荒坡上细雪纷飞,他脚下不停,每向前掠上一步,就离那已了结的恩怨远上一分。

“今晚……”郁雪非在他背后嘶哑地问,“今晚的月光亮不亮?”

一轮明月正从薄薄的云间现出,飘落的雪粒在那清辉照耀下,一颗颗宛如白银般盈满光泽。

这月色将他们的去路映得一片皎洁,谢诀一怔,说:“不怎么亮。”

他听到郁雪非吐了口气,像是叹息,也像嗤笑。他就知道没能糊弄过去。

既然如此,他也不去委婉了,问他:“你还能看见多少?”

“不多。”郁雪非说。

谢诀心中一沉,但还是摆出笃定态度:“这伤还没到那份上,咱们去请那位圣手,他一定治得了你的眼睛。”

对方没答话,片刻后,他忽觉后颈上落下了几点水迹。

这叫他吃了一惊,又不禁犯愁,须知对方天性孤傲,从没有叫他出言安慰的机会,眼下却不知该如何应付。

他搜肠刮肚地找出话来说:“师兄,这个……就算医不好了,咱们修行之人,总能找到法子弥补。你看不见了,我便来照顾你,必不叫人欺负了你去。”

“说什么浑话。”郁雪非冷冷道,“我用得着你可怜?”

听他还是那个语气,谢诀倒是放下了一点心。郁雪非眨了眨眼,发乌的鲜血仍不住从他眼眶中渗出,一滴又一滴,尽管疼痛不已,他还是勉力将双目闭上,暂时止住血涌。

他轻声问:“拂风,你为何放过了那个妖族?”

“我哪有放过?”谢诀奇道。

他们那仇人的妻子是一名妖族,修为不浅,两人现身刺杀时,她出手拦阻,挨了谢诀追风掣电的一剑,虽不知后来如何,当不会太好过。

“那一剑,你原可以下杀手的。”郁雪非道。

谢诀没当回事:“阻她一阻也就够了,我们查探那府上情形时,并没听说她害人的恶行,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又不是冲着她去的。”

“她是妖族,本为异类。”郁雪非说,“如今又有破门之祸,焉知日后会不会为害人间?”

“不管日后如何,她如今还没犯过。”谢诀道,“要是担忧她将来为害就斩草除根,岂非滥杀无辜?真这样做,那和妖魔还有什么分别?”

说着,他忽觉这话有些重了,也不适合在此时辩驳,遂柔声道:“别烦恼这个了,你且省些力气。”

郁雪非半晌不语,谢诀以为他晕了过去,突然又听他低低地道:“我知妖族是什么样子,他们不在意什么对错,也无义理公心,若有一分执着,他们就敢离经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看着像人,终究不堪教化,他们本就不应和凡人混在一处……”

他说话间已气若游丝,只是喃喃自语。谢诀不知如何应答,对方也并不是想听他回话。月色如霜,寂静无垠,唯有轻轻的脚步声掠过,溶于那一片细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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