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湖广士人来说,或许对蒙古一战还是可以接受的。
尤其是在见识了武人如此强烈的情绪和决绝的态度下,大家都知道再要裁军和反对对蒙古一战是不现实的了。
这是要动摇国本,也是冯紫英为帝的根本。
考成法争议不小,但是对相对务实的湖广士人来说,也可以接受,唯独这科举改革,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律法加入,如果所占比例不大,勉强可以,但格物和财计,这算什么?
要么就是旁门左道,要么就是商贾之道,居然要堂而皇之地列入科举,要求所有士人都要去学习,这岂不是要颠覆士人之所以是士人的根本?
郭正域一窒之后,看了一眼仍然不发一言的柴恪和杨涟,缓缓道:“修龄,你这么反对科举改革,理由何在?就是认为格物和财计是旁门左道不入流么?”
杨鹤反问:“那美命你觉得格物和财计是士人该学的么?不该是商徒之辈谋生之道么?怎么非要士人来学呢?”
郭正域笑了起来,“商徒之辈谋生之道?修龄,京畿煤铁军工联合体在遵化的工坊,我们可都是去亲眼看过的,现在就这一家的工坊相当于十年前整个全国所产铁料产量的十倍,钢产量相当于十年前三十倍还有多,如皇上所言,这就是格物带来的工艺改变,同样一柄菜刀或者柴刀、铁铧犁的价格已经降到了只有五年前三成的价格,但质量却要好得多,我们原来自己都不够用的钢和铁料,现在却能随意出口到南洋和日本以及草原上,只要我们愿意,我们的成本比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成本更低,哪怕加上运费!”
杨鹤皱起眉头,“这我知道,但为何非要士人学习,而非商徒去学习呢?”
郭正域冷笑,“我赞同皇上的一个观点,未来新朝各级官府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满足从官员到百姓所有人的各种需要,比如粮食要各地都不缺,有足够的储备,以保证哪怕是一个地方遭遇水旱灾害,朝廷可以随意调拨其他地方储粮来满足,百姓对穿衣的需求,棉布、麻布、丝绸,要尽力满足,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价格还得要公道,再比如出行,马车也好,船只也好,要更舒适,更方便,更快捷,再比如……”
“……,这就需要国家从各方面的产业都有很大的发展,而地方官府和朝廷中央就应该从政策上来促进这些产业发展,可如果我们的官员连这些都一无所知,甚至可能被那些商徒之辈随意糊弄欺瞒而一无所知,我们怎么来监督和管治他们?总不能依靠这些商徒之辈的气节和道德自律吧?”
杨鹤被郭正域的这番话给堵住了,想了一想之后才道:“那也不必每个士人都必须要学习这些,士人还是应当学习经义和时政,明事理,懂大势,这才是正理。”….“但时代在变化,我们需要接受一些新的东西,就像时政三十年前在科举中也没有,但是现在谁说要取消时政,是不是觉得不可接受呢?”郭正域反问。
柴恪和杨涟都微微颌首。
“皇上推动科举改革之前,我也曾和他探讨过,他列举了一些事例,也有一定道理,但在格物和财计在未来改革后的科举中所占比例,各方还有很大的争议,这一点上,我也不认同皇上过于激进的观点,格物和财计乃至律法可以有,但是不能动摇经义的根本地位,……”
柴恪谈了自己的观点,“不过现在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只要我们据理力争,皇上会做出一些让步的,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明日以后,我们将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新朝?”
几个人都苦笑,大家都知道这才是今日大家聚在一起需要探讨的主要问题。
现在士人的心思已经散了,比起态度一致立场鲜明的武人来,士人现在就是一片散沙。
不提练国事、潘汝桢、傅试这些冯紫英的嫡系,松江帮诸人就都彻底倒向了冯紫英,就算是在座湖广士人中,郭正域也已经明确了态度,这种情形下,湖广士人必须要拿出一个立场来,否则日后将陷入巨大的被动中去。
“是该做一个决定了。”一直沉默寡言的杨涟终于插话:“飞白(熊廷弼)的态度不可取,他看不清形势,只会自误误人,如果我所料不错,明日也许除了韩孙寥寥几人外,其他人只要皇上一发出征召诏书,所有人都会如饿马奔槽一般,这关系到的不是某一个人的前途利益,也关系到一个地方一个群体的命运,没人能无视,一旦踏错,也许就是一场灾难,……”
杨涟在整个湖广士人中的地位很特殊。
论资历,他年龄最小,但名声和威信却不低,尤其是长期在都察院里,养成了言不轻发发必中的的性格,就算是官应震、柴恪对其都要另眼相看。 他的这番话也说中了整个湖广士人现在面临的难题,新朝将立,如果不能抢得先机,也许这一轮组阁中就又没有湖广士人的位置,湖广士人用了多少年才争取到从官应震开始入阁的道路又将陨灭,下一轮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进入。
这是湖广士人们不能接受的,尤其是在柴恪本来就是阁臣的情况下。
柴恪也终于点头:“我意已决,明日我会进宫,阐明我们湖广士人立场,同意暂缓裁军,同意对蒙古一战,考成法湖广士人会鼎力支持,另外在科举改革问题上,我们会有条件支持,希望在推进实施上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另外我们也希望朝廷在对外垦拓时,进一步加大对湖广水利设施的投入,力争在湖广能够更多地开垦新地,确保湖广建成新朝最重要的粮仓,……”…. 这听起来是一场交易,也算是湖广士人开出的条件,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己方算是全数同意了冯紫英那边开出的条件。
暂缓裁军和对蒙古征伐,考成法,科举改革,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湖广加大投入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打造湖广粮仓,这也是新朝应该乐见其成的,所以这也标志着湖广士人将会全力支持新朝。
这一夜同样在围绕着对新朝的态度而纠结和纷争的不少。
不仅仅是士人,也包括更多的其他利益群体。
虽然新朝崛起不可阻挡,但是如何保证自身在新朝中的利益不受损害,甚至要攫取更大的利益,己方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开出什么样的条件,都需要细细斟酌,这不是一个两个人的利益,而是涉及到一个群体一大批人的身家性命。
“老十,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忠顺王盘着腿斜靠在靠枕上,轻笑道:“皇上不是那等冷血薄情的,何况咱们又有什么好失去的?大哥登基之后,就没给咱们一个好脸色,咱们也没指望过什么,守着这海通银庄,一世富贵不移,还不够?现在如丧考妣的该是大哥那一脉才对,嗯,三哥那边大概也有些失望吧,可也不想想,难道文臣掌政就有他们多少好果子吃不成?要我看啊,紫英登基为帝,对咱们两兄弟这一族来说还是好事,丢掉张姓这个包袱,咱们再表明态度站队,皇上岂能不明白咱们心意?这份情谊,皇上自然是记得的。”
“担心说不上,只是八哥来找我,……”忠惠王摇摇头。
“他更不必担心了,牛家这回站队站正确了,牛继宗这厮倒是真的有股子狠劲儿,一门心思要恢复武勋荣光,这一回和王子腾上蹿下跳,总算是成了,不过他们的心思皇上肯定明白,但要说全数按照他们的想法,恐怕就有些想多了。”
忠顺王冷眼旁观,有些事情比局内人看得更明白,“武人支持是皇上的根基,但是尾大不掉,甚至喧宾夺主,那绝非皇上所愿见到的,现在也许没什么,但是日后这枢密院和大都督府就算是设立了,如何平衡其权势,皇上肯定是有方略的,可能到时候牛王二人也许又会失望了。”
忠惠王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左近,这才压低声音道:“周培盛现在跟了皇上,颇为得势,宫中一些人也有些闲话出来,说他卖主求荣,……”
“卖主求荣?”忠顺王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呃,说是他把荃妃卖了,才博得了皇上的欢心,挤掉了裘世安,……”忠惠王诡秘地炸了眨眼,“裘世安和梅月溪其实……”
忠顺王啼笑皆非,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居然现在还有心思考量这个。
一个女人而已,管她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是新朝了诶,你嘀咕这些是什么意思,觉得冯紫英道德有问题,睡了先皇的女人,不该当皇帝?
冯紫英和荃妃有一腿他不知道么?梅月溪不也想要勾搭上冯紫英,他不知道么?
若是道德洁癖到这种程度,忠顺王还真要觉得冯紫英这个皇帝能不能当得长久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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