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真正进入到地方上为官,冯紫英才深刻感受到农业时代的不方便和落后。
像大周这样一个庞大的王朝,哪怕京师城已经有百万人口居住,在整个世界线上也是第一大城市,但是无论是其城市管理的落后程度,还是经济发展的滞后状况,都是让现代人无法想象和接受的。
这个时代的城市管理似乎只集中于两样,一是治安和人口管理,二是保障基本用度,尤其是保障皇室和官僚、军队及其亲眷需求,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是为什么稍稍有一些异动,无论是水旱灾害,还是疫病流行,亦或是漕运堵塞导致的供给不足,都会导致这样一座大城市的动荡不安。
顺天府的粮食是远无法自给的,有着京城中百万人口就食,如果没有漕运的支应,根本无法支撑起这样庞大一座城市的生存。
让冯紫英觉得难以接受的是,即便是到了这个时代,朝廷官员和卫镇军官士卒的俸禄依然是以俸粮来发放,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了元熙三十年后,才开始逐渐开始以部分银钱和部分俸粮来折合发放,从元熙三十年的银三粮七到永隆八年的银粮各半,也足以说明粮食的重要性。
之所以还在以一半禄米来发放俸禄一方面是因为金银的短缺,但是这种情形随着海禁的放开,正在得到迅速改善,来自苏禄、日本和南洋的银块、银锭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入大周,这极大缓解了银荒,同时也对以粮食为基础的物价带来了一些冲击,如果不是大周以丝绸、茶叶、瓷器、布匹、药材等货物依然保持着强劲的外销势头,这种冲击还会更大。
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江南粮食产量随着桑、棉、麻、靛蓝等经济作物的效益更高,使得弃粮种桑的势头更猛,“苏湖熟,天下足”已经正式更名为“湖广熟,天下足”了,这也使得漕运保障京师粮食的路线更长,粮食的大规模运输形成了从湖广经长江到金陵、扬州、苏州这一线,然后再通过运河北上京师。
这种命运输线的拉长,也会对整个京师粮食保障构成扰动影响,也是朝廷再三考虑之后仍然保持京通仓相当规模储粮用于发放官员、兵士的缘故。
面对冯紫英的质问,傅试只能无奈地搓手。
石炭事情岂是那么简单的?从元熙年间西山开窑变成了不公开的秘密,没有点儿靠山底蕴,你敢去西山开窑?被人家坑死都不知道为什么。
而且西山山高路险,矿窑密布,涉及到多少人,又有多少方势力掺杂其中?这么些年来早已经形成了一个斗而不破的现实平衡,谁敢去轻易打破?
从元熙三十五年后,敢去西山开窑的,可以说背后若是没有四品以上大员做靠山,那纯粹就是自找苦吃,哪一个不是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还不敢吭声?
这些情形,别说府县了,就算是工部和户部难道就没有人知晓?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可以说这顺天府两大挨不得的马蜂窝,一个是西山窑,一个通州仓,下至州县,上至六部乃至内阁和皇上,谁人不知道?
这一捅开就是难以收拾,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要花多少精力才能把这个烂摊子给收拾起来。
见傅试不吭声,冯紫英还真有些好奇了,扬了扬眉,“秋生,怎么不说了?”
“大人,这里边儿,一言难尽,下官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口。”傅试苦笑。
“傅大人,你是哪里人?”冯紫英上下打量了一下傅试,点点头,轻声道。
“下官是金陵府句容人氏,不过早年就寄籍顺天府了。”傅试一时间不明白冯紫英问这个干什么。
冯紫英微微颌首。
贾史王薛都是金陵望族,傅试和贾政这种举主门生关系也应该是有乡党原因。
在顺天府虽然府尹吴道南是江右士人,但是谁都知道这京畿之地藏龙卧虎,如果不是一个足够分量的士人,你是很难在这里打开局面的。
吴道南就是一个典型,自身治政能力不足,性格又偏软相当老好人,又是江南士人,这就极大地限制了他在顺天府施政的手脚,也难怪他只能寄情于儒学教化,养望盼离了。
冯紫英对整个顺天府衙中的官员也做过一番了解,从府尹、府丞、治中、通判、推官再到诸如经历司、照磨所、儒学、司狱司、税课司、河泊所、杂造局等官员,除开自己和吴道南外,梅之烨是湖广士人,五通判中,南三北二,三个南方士人,其中两个是江南士人,一个是两广士人,推官宋宪是山西士人,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能和宋宪迅速密切起来的缘故,乔应甲、孙居相这些都是山西士人首领,与自己关系极为密切。
虽然看起来在高层官员中南北均衡,但是在司狱司、税课司等下边的司局所等基层官员就基本上都是以北直隶为主的士人了,更不用说吏员更是清一色本地人。
这种情形下,别说你吴道南本来就是江南士人,而且能力不足,就算是你有治政之才,如果没有足够内外部支持,恐怕也会举步维艰。
可以想象得到这西山窑背后的势力基本上都是京师城里大人物,牵扯甚广,吴道南都不敢去碰,傅试自然也不希望冯紫英去捅马蜂窝,他更愿意跟着冯紫英老老实实干点儿实事,以便于日后自己的升迁。
“傅大人,我理解你的担心,都说顺天府是龙潭虎穴,可若非如此,你以为朝廷诸公为何要将顺天府丞之位授予冯某?”
冯紫英知道傅试的顾虑和担心,吴道南身为府尹亦不敢触碰这两大马蜂窝,上一任府丞更是对两桩事儿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自己初来乍到就要去碰这个,难免让人紧张。
“要说这顺天府那一桩事儿不涉及到背后那些个大人物,便是这随便一桩命案,都能牵扯不出不少瓜葛来,可傅大人你觉得像这种情形能够持续下去么?”
傅试默然不语。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傅大人,若是冯某也学着前任府丞那般尸位素餐混日子,不出一年,冯某只把也会被安排到太常寺或者太仆寺这样的闲官上去喝茶过日子了,若是冯某年过五旬也就罢了,可冯某刚过二十,就这样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何如致仕求退?”
傅试长叹,良久方才道:“下官愚昧了,只是大人可曾知晓这西山窑之事牵扯之光,恐怕超乎大人想象啊,并非哪一人或者某几人,也非哪一个群体,而是几乎京中贵人皆有涉及啊。”
“冯某既然有心要厘清这西山窑之事,岂会不作了解?这每年京中薪炭,九成皆归于石炭,价值何止亿万?”冯紫英笑了笑,“尤其是冬日每天京中百万居民皆以此取暖做饭,户均每日借用十余斤,按照当下石炭价格,块煤百斤价值二百钱,每斤在二三钱,一个冬季每户便须花销银钱二至三两,若是加上其他三季煮饭烧水所用,怕不是每年开销在五六两?”
冯紫英对当下京中各类物价都做过一番调查,这是汪文言和曹煜协助下完成的,所列物料大概在百余种,包涵衣食住行,其中关系到食用尤重,这石炭其实也和食用息息相关,也是冯紫英关注重点。
当下石炭价格在每百斤一百五十钱到二百二十钱之间,价格根据质量和季节略有浮动,冬日里每日从右安门入城的炭车排成长龙。
除了寻常人家所用,高门大户所用更大,尤其是像荣国府、冯府这些从卧室到花厅再到厢房耳房这些地方,均须成日烧炕烧地龙,其石炭消耗更是巨大。
粗略估算一下,这京中每年的石炭消耗花费起码在五百万两以上,这就意味着西山窑的石炭产值就是这个规模,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从中谋利?便是少说一些三五十户,这每户涉及营生也在十多万两以上,而据冯紫英所知,西山窑中真正官办和具备备案手续的不足一成。
既是如此,按照工部节慎库要求,这矿税便是按照每十抽一的数量来算,那也是四五十万两银子收益,朝廷焉能不动心?
以往大家都闭嘴不言,一方面是无人计算过这里边的规模和收益究竟有多大,二来的确是没有合适人选来操持,但现在冯紫英走马上任乃是诸公一力举荐,肯定也就存了这方面的一些心思。
在冯紫英看来,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对西山窑的产出规模有多大户部工部心里没多少底,以前也没有太在意,但现在户部、工部、商部分列,各管一摊税课,自然都要行动起来。
只要真正把这些数据细算下来,呈交于诸公面前,其他不说单单是户部尚书黄汝良、工部尚书崔景荣和分管财政的阁老方从哲,冯紫英相信就绝不可能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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