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风城在医院醒来的瞬间,他就从自己身体的僵硬程度判断出他至少昏迷了五天以上。
记忆翻江倒海般涌入大脑,那一片雪白的昆仑山上发生的一幕幕,仿佛前一秒还在上演,霍乔随时会咽气的样子,白新羽血流了一地的样子,如噩梦般交替着、纠缠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小舅还活着吗?他只记得他把霍乔背到医院的时候,霍乔因为肺水肿,已经彻底休克了。新羽呢?新羽怎么样了?他回想着白新羽最后那一眼,俩人四目相接时那最后的一眼,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让他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肝肠寸断。
他握紧了拳头,用力捶了一下床。
声音引起了护士的注意,护士跑了过来,喜道:“你醒了啊。”
俞风城以极其嘶哑的声音说:“他……他们……”他喉咙疼得几乎无法发音。
护士知道他想问什么,马上道:“你放心,送来医院的你的每一个战友都活着,除了你们队长还在昏迷,其他人都醒了,没有致残创伤。”
俞风城深吸一口气,眼眶一酸,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都活着……都活着……
“哎,你现在还不能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跑的差点儿器官衰竭了,还好你年轻。”
这时,病房门开了,陈靖走了进来,“风城,你醒了?”
“班长……”
陈靖马上走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以命令的口吻道:“副队情况很稳定,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你现在的任务是休息。”
俞风城放下了一颗心头大石,他哑声道:“新羽……呢?”
“新羽……”陈靖神色有一丝黯然,他对护士道:“同志,我跟他单独说两句行吗?”
俞风城脸色一变,本该无力的手一下子握紧了陈靖的手腕,把陈靖的腕骨握得生痛,“他怎么了?”白新羽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睛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感觉心脏被生生揪住了。
“你别紧张,新羽已经醒了。”陈靖垂下眼帘,掩盖住眼中的痛心,“他肩膀受伤,就算痊愈后也会影响射击。而且他家人都来了,执意要让他退伍,新羽伤好之后,就要回北京了。”
俞风城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跌回了床上。肩膀受伤……那为自己生生挨下的一枚子弹,穿透了白新羽的肩膀,也击碎了他想成为狙击手的梦想,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染透了昆仑山的血,那么红那么红。
俞风城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当时的红,因为他撇下了正在流血的白新羽,撇下了那个为自己受伤,抓着他的手不想松开的白新羽。他用手捂住了眼睛,心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这辈子碰到的最艰难的选择,却逼着他必须在眨眼间就做出决定,他的选择无关对错,他只知道他伤了白新羽。
陈靖叹道:“风城,其实……我知道你和新羽的关系。”
俞风城低沉地“嗯”了一声,其实他不在乎任何人知道,包括他小舅。
“我也安慰不了你什么,我只希望你们所有人,都快点好起来。”
俞风城喃喃道:“他肯定恨我。”
陈靖抿了抿嘴,无言以对。
俞风城转过了身去,不想再说话了,陈靖只能默默离开。
在床上躺了两天,俞风城可以下床活动了。但他像丢了魂一样,双目空洞,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几个战友来看过他两次,都被他的状态吓着了。
有一天半夜,俞风城实在忍不住了,走出了自己的病房,他知道白新羽的病房在哪儿,离他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可那几步路简直像是全世界最泥泞的深沼,他每走一步,都需要十二分的力气。
好不容易走到白新羽的病房外,他靠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从窗户看进去,可里面一片漆黑,他勉强能从夜灯昏暗的光线里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影。他心脏狂跳起来,他多想就这么推开门进去,看看白新羽究竟如何了,可他不敢,他害怕看到白新羽的眼睛,他不知道那双眼睛里会出现怎样的情绪,愤怒?怨恨?冷漠?又是生平第一次,他害怕一个人对他的态度,怕到心慌意乱。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做,默默回了房间。
也许是昏迷时睡了太久,也许是昆仑山上的一幕幕反复在他脑海里上演,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无法正常入睡。
他想着他和白新羽的点滴,从他们相遇开始,一直到现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原本对白新羽抱着的玩玩儿的心态,已经发生了他无法控制的变化?也许是从白新羽第一次指着他鼻子说要赢过他开始,也许是俩人在大年夜,手牵着手,看着满天烟火开始,甚至可能是更早的时候,白新羽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曾经为自己对霍乔的感情纠结过、犹豫过,霍乔是他的偶像,他的目标,他童年定为标杆一样的人,在他很小的时候,霍乔就在他心目中树立了“真正的男人”的形象,所以他一路追随霍乔的脚步。在他十五六,突然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他开始分不清自己对霍乔的崇拜和欣赏究竟是什么,他那个时候只知道,世界上除了父母,再没有人比他小舅重要。
可是白新羽出现了……明明一开始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陷得太深、不该把白新羽带进雪豹大队,不该因为嫉妒,做了好几件蠢事,可这么多不该,都没阻止他和白新羽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清楚记得白新羽质问他是不是喜欢霍乔的时候,他心里的慌张和愤怒,慌张是因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愤怒则是因为……也许当时在内心很深处,他觉得白新羽误会了他。
直到在昆仑山上,他直视着白新羽依赖的目光,却硬生生掰开他的手,体会到心在流血、身体在崩落的感觉时,他才肯定,霍乔和白新羽是完全不同的。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愿意拿命换白新羽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他知道有一天他会有舅妈,他只希望那个女人足够好,配得上他小舅;可他无法想象白新羽跟别人好,他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从不曾想过和霍乔发生什么,那是他舅舅,往深了想他会觉得别扭,甚至有违伦常地恶心,但白新羽……他现在只想紧紧抱着他,永远不放手。
他无数次希望能回到白新羽质问他的那一天,他一定会痛快地告诉白新羽:我喜欢的是你,从头到尾,只有你。
霍乔醒来后,他和白新羽在霍乔的病房里,见了自昆仑山后的第一面。当白新羽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克制不住地颤抖,俩人四目相接,他丝毫不意外地在白新羽眼中看到了冰霜,明明早知如此,他还是仿佛听到了身体内部传来的破碎的声音。
在他强硬争取到和白新羽独处的机会时,他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语言在白新羽受伤的肩膀面前,都苍白而摇摇欲坠。真的,他能说什么呢?说当时只有他体力尚可,而霍乔马上要死了?他相信白新羽同样了解当时的情况,只是……只是他抛下了白新羽,无论因为任何理由,他抛下了白新羽。
在白新羽心里,他们之间无论之前有多少感情,在昆仑山上都死了,可对他来说,却越燃越炙。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新羽回了北京,而他和其他人则返回了乌鲁木齐继续疗养。
那段日子,说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也不为过。
曾经他和白新羽同住的宿舍,如今空荡荡地只剩下他一个人。白新羽走得很匆忙,留下的东西不少,他尽量把那些东西归在它们从前的位置,这样午夜梦回,他会恍惚间觉得白新羽还睡在自己身边,只是,身边空荡荡的位置会把他的心也瞬间掏空。
他反复想着俩人的点滴,想着白新羽笑的样子,哭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情迷的样子,白新羽的每一个表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有时候穷嘚瑟、有时候会撒娇的男人,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可他甚至不敢轻易去打一个电话,仅仅是害怕听到拒绝的声音。
他知道燕少榛要调回北京了,他嫉妒得牙疼。
白新羽也许看不出来,可他知道,他知道燕少榛看着白新羽的眼神有多么不同寻常,那令他怒火中烧,因为他熟悉那眼神,那是渴求的、希翼的、想占有的,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么看着白新羽的。
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鼓起勇气给白新羽打了电话,他尽量装得很冷静,尽管白新羽说得每一句话,都好像一把把刀子,捅进他心底,可他还是要冷静,因为如果他保持不住这份冷静,他会瞬间丢盔弃甲,在白新羽面前露出自己最软弱、难看的一面,那不是白新羽喜欢的那个俞风城,他不允许那样的人出现在白新羽面前。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他全家出动都没能说服他做的决定——提前一年离开雪豹大队,回北京读军校。
他喜欢白新羽,绝不可能就此放手,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想喜欢白新羽那样喜欢别人,因为那个男人从闯入他视线的那天起,就开始一点点蚕食他的心,到如今,这颗他身体最重要的器官,已经容不下别人。
他要白新羽,无论如何,都要重新将那个男人纳入自己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小鱼视角的番外~
祝大家的妈妈们都幸福快乐、身体健康~~晚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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