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穿过长廊,在无人处独立了片刻。
他已愈发深刻地体会到,玄宗朝后期的朝堂生态着实是太差劲了。
为了能安于享乐,故意用嫉贤妒能又擅于理财的李林甫为相,凡有一点威胁便都要赶尽杀绝。
东宫、右相府,朝堂上唯二的派系都对自己起了杀念。
为何是唯二?
因为在李隆基的掌控下原本不该有党争,若是可以,他连储君都不想立。但虽千不甘万不愿,终究国不能无储,那就得有人制衡储君。
两方派系愈斗愈激烈,李林甫声名狼藉,李亨唯唯诺诺,已完全威胁不到李隆基。
但若得罪了他们,却也没有能与他们抗衡的另一支派系出面相保,身份低微者则如蝼蚁随时会死,身份高贵者则生死全凭李隆基之好恶。
李隆基饶一次两次,这是心情;杨玉环、高力士肯出手一次两次,这是人情。心情说变就变,人情用过就用完了。
若没有紧密勾连的利益往来,没有同一个朝堂诉求,岂可能长年帮忙对抗东宫、右相府?
得有第三个派系才行,寻找一些真正愿为国事出力者。
可惜,这些人大多都亲近东宫……
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着,薛白脑中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他转身,准备去找杨銛。
杨家往后的利益,终究还是得跟杨家真正的家主谈才有用。
还未走到楼梯处,远远看到李静忠正在探头探脑四下找人,见到他之后,连忙往这边跑过来。
看来,东宫已答应杀裴冕了。
薛白要的却不仅于止,他已借此试探出东宫很害怕被揭穿的心态,可利用这点打破其利用薛灵控制他的意图。
正要过去与见李静忠。
忽然,却有另一人先到了薛白面前。
“薛郎君原来在此,累我好找。”
薛白认出了此人,他到大理寺接受杨慎矜问询时此人便在场,乃是侍御史卢铉,右相府门下。
“卢御史上元安康。”
“果然,杨慎矜案发了,好在薛郎君急智,未认他为父。”卢铉显得很亲切,低声道:“听闻你今夜曾带金吾卫追捕过他?”
“是,那几个凶徒可恶,惊了十七娘。”
“薛郎君又立一大功矣。”
“不敢居功。”
卢铉愈发亲切,道:“想必这个天宝六载,薛郎君要成婚、授官,双喜临门了。此案还请薛郎君帮忙审理,一道去大理寺走一趟吧。”
他当然可直接命人把薛白押了,圣人既答应让他审,哪怕薛白惊动杨家姐妹也无用,但这般一来,却会让他得罪人,倒不如三言两语诓去。
权当哄孩子,他儿子比薛白还大六岁。
果然。
“多谢卢御史,我自当多出力立功。”薛白当即便答应去大理寺,却又道:“卢御史稍待,我去告个罪方好离席。
薛白才走两步,卢铉不愿让他去找杨贵妃,当即使了个眼色,让人直接押了。
两个龙武军士卒才动,薛白却倏然跑开。
“拿住他!”
李静忠站在回廊拐外,正鬼鬼祟祟地看着薛白与卢铉说话,心想方才杨慎矜已经被带走了,可惜薛白没有中计,临时改认了薛灵,此獠确实是有些机警的。
下一刻,薛白却突然奔到他面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将他摁在栏杆处。
“啊!你做什么?”
李静忠大惊失色,以为薛白要杀自己。
耳畔却听到冷冷一句话。
“你们只差一步了是吧?但东宫完了,我要到大理寺交代一切,杨慎矜是为你们所陷害。除了两个人证,不妨猜猜我还有多少证据,你大可来灭口,但且看我落在谁手上了……”
“你!”
李静忠还没反应过来,猛地又有两个龙武军扑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扯开,死死摁住薛白。
“带走,莫惊扰了御宴。”卢铉挥了挥手。
李静忠退了两步,只觉胳膊被扯得生疼。
他眼睁睁地看着薛白就这样被龙武军押走,且还是右相府的人带队押走的,心中不由一惊。
薛白不再说话,只紧紧盯着李静忠。
那眼神里满是狰狞与凶狠,全是一个意思——我要让李亨陪葬!
看得李静忠胆颤心惊。
他心中不停地念道:“得灭口,得想办法灭口……”
~~
“太子殿下原来在此,累老奴好找。”
花萼楼上,李亨转过身,只见是高力士过来了,连忙唤道:“阿翁。”
高力士是潜邸老仆,还曾助圣人平定宫乱,资历极高,深受信任,连圣人往日也称他为“将军”,因此皇子皇女往往以“阿翁”称之。
“圣人召殿下询问。”
李亨隐隐不安,小心翼翼问道:“却是为了何事?”
“老奴不知。”
李亨心中愈发警惕,思忖着该如何请对方提点两句。
他从小长在十王宅,其实与高力士并不相熟,往日送礼过去,对方也不肯收。
但他知道,高力士不止一次出手帮过他。
开元二十六年,李瑛死后一年间,李林甫极力主张立李琩为储,正是高力士以一句“推长而立,谁敢复争!”奠定了李亨的太子之位。
天宝五载,韦坚、皇甫惟明案爆发,东宫摇摇欲坠,高力士暗中劝圣人把河西、陇右的兵权移交给王忠嗣,使边境还有名将坐镇,也平息了朝中废太子的声音。
还有这次,陇右老兵落在李林甫手里,李亨胆寒之际,又一次是高力士提醒圣人,王忠嗣西陲建功在即,朝中便有人查陇右老兵,是否太巧了?
以至于今夜,安排薛白认下薛灵,化解了一场有可能的风波……
李亨非常清楚高力士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为的不是他李亨一人,而是一个稳定的东宫,一个稳定的大唐。
因此,他也懂得如何求得这位大内侍的同情。
“阿翁,可是为了陇右老兵之事?”
“该是为杨慎衿之事。”
李亨想知道的是,为何分明是杨慎衿谋反了圣人反而召他过去。
他眼中泛出了深深的担忧,道:“阿翁,实话与你说吧。我确实帮过陇右老兵,但并非要他们为我助声势,而是因为他们曾为大唐浴血奋战。可结果呢?李林甫、王鉷如此行事,老卒流血流泪。租庸调若再不停,大唐迟早会出大乱的!若可以,我愿舍了这太子之位死谏父皇!”
“圣人不需要太子死谏。”高力士淡淡道,“圣人只需要太子安份。”
“连阿翁也觉得我不安份吗?”
正在此时,李静忠慌忙跑来,惊呼道:“殿下!”
“何事?”
李静忠这才看清高力士的背影,连忙住口,侍立在一边。
高力士不理会这对主仆之事,抬手道:“殿下,请吧。”
李亨走了几步,目光瞥去,能清楚看到李静忠额头上的汗水、眼中的惊恐。
他思来想去,停下了脚步。
“没有任何事需瞒着阿翁,说吧,到底出了何事?”
“殿下?将军,此事……”李静忠愈发紧张,道:“薛白被卢铉扣押了,他说……要告发殿下。”
高力士也停下脚步,看向李亨。
李亨被他一看,顿觉浑身冰冷,明白了圣人就是怀疑他嫁祸杨慎矜,虽然还没有任何证据,但只要涉及到陇右,圣人永远第一个猜忌他,每次都是这样,不讲理一般。
那个昏君只要不把陇右军权拿回去,就永远不肯信任大唐明正言顺的储君!
高力士的意思很明显——殿下若没收拾干净,到了圣人面前,得一直候在那等圣人睡醒,可就没机会收拾了。
但怎么收拾,临时派谁去灭口?圣人、高将军怎么想?
李亨干咽了两下,有些不甘地开口道:“阿翁,能否……再出手救一救薛白?”
“殿下,是不能让他抵达大理寺?”
“是。”
“那可需要老奴出手灭口?”
李亨愣了一下,猜不出高力士是否有试探之意,再想到杨贵妃保护薛白之事,不敢乱答,应道:“绝无此意,唯求阿翁救一救他。”
终于,高力士叹息了一声,道:“那就请殿下卖老奴一个面子,往后安份些,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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