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涣急急忙忙随着吕令皓便走。
“宋勉不代表陆浑山庄。”郭涣笑道:“县尉也知王彦暹,他就是因为太信任宋勉,却不知宋勉只在乎陆浑山庄的利益……”
郭涣遂得意道:“小老儿一辈子都在偃师,岂有看错这些人的时候?姜还是老的辣。”
他脸上带疤,长相凶恶,直接就把这些没杀过人的大汉吓得不吭声了,他嚣张地摆着肩膀,走到老凉身边,咧嘴笑了笑,等着看谁敢先动手。
“县尉与小老儿打哑谜呢。”
薛白道:“不是什么大海,只有万丈悬崖,一摔就是粉身碎骨。我真羡慕你们什么也看不到,愚蠢地欢呼着,醉生梦死,撞向深渊。”
他非常笃定自己会赢,也不要薛白拿出赌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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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筐筐的铜币哗啦啦地倒进了竖炉里。
恰此时,杜五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把一本厚厚的册子摊开、摆在殷亮面前,道:“先生你猜,得让郭家补缴多少?!”
老凉直接站到了薛崭的面前。
郭涣道:“郭家输了,不过破财免灾。小老儿一个不入流的差遣没了不可惜。县尉若输,丢的可是大好前途啊。”
“有好处不占是王八蛋?”
“薛白与王彦暹不一样,王彦暹是正人君子,但薛白不是。因此,我笃定薛白此举,不是为了查隐田,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想要的是掌权,除掉录事郭涣,斩掉吕令皓的左膀右臂,这才是薛白的真正目的。”
“你没看错他们。”薛白道:“你看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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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十九叔可以信他。”
“县令将此案交给我,那我就从开元十五年开始查……”
“让我看看。”
而此时,姜亥也过来了,拨开几个部曲从人群中穿过,还回头骂道:“看什么看?!好狗不挡路。”
薛白遂上前拾起一本,翻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了眉,转头吩咐道:“把税册拿来!”
“但有些姜老了也不辣,只有老。”
“可郭太公所言也有道理……”
郭家部曲则围着县署,给县尉施压。同时,自有人跑去把此事报给郭太公。
“郭录事说反了,这次,是宋勉太信任我了。”
虽然天色已晚,各家却给他面子,都派了人来,包括陆浑山庄的宋家也没缺席,来的是宋勉的十九叔。
“小老儿为县尉推演如何?”郭涣遂将话题拉回来,道:“各家都不可能容许县尉动隐田,马上便会支持明府下令释放我,论官位,明府才是一县之主;论声势,县尉的手下能抵得过偃师县这么多的部曲、护院?”
从郭虔瓘开始,又说到当今剑南节度使郭虚已、左骁卫将军郭元振,总之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没想到薛白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动手,连宋勉与正在叫嚣着的小地主们都原以为今日只是先闹个动静。
“宋十九,你侄儿不懂事,但道理老夫得给你说清楚。今日若仅是郭涣一人之事,他便是被薛白杀了,老夫眼都不眨一下,但此番薛白目的为何?隐田!你们谁家敢说没有隐田?”
“身为县录事,以权牟私,隐匿田亩,积欠之数至如此骇人听闻之地步,当大唐没有王法吗?”薛白喝道:“先将郭涣拿下!”
论舞乐,终究还是当今圣人的水平最高。
殷亮原本是躲在尉廨当中,恰好出来,忙问道:“少府,出了何事?”
郭涣恨不得喊出来“薛白这次挑衅的是所有高门大户,我们应当联合起来。”
首阳书院的山长,听起来稀松平常,实则人脉广阔,且宋家也不缺位高权重之人,故而宋勉在偃师县声望甚高。
“反了。”
正好,郑家库房里有一大批粮食快发霉,丝绢也快要受潮晕色了。郑辩便拉过宋家一人,耳语道:“十九兄,郭家的隐田如何处置,你们可有问过县署?”
郭涣已喝完了一壶酒,喝得脸色通红,笑道:“到时激起众怒了,县尉只要愿意服个软,小老儿也愿意出面转圜。”
“此事甚为可疑,本县定会亲自开堂!”
过了很久,薛白亲手拿着酒壶进来。
“诸位听我解释,这些田地不是没交税,而是以原本的田主的名义……”
因为铸私钱虽然很普遍,天下世绅只要有铜料就能铸,但这确是大罪。
“拿酒拿酒,酒辣。”
薛白真就起身去拿酒。
“我相信县尉!”
殷亮意味深长地笑着点了头,道:“谁让郭录事从不向着少府呢?”
只要有利益、值得信任,其实薛白、吕令皓、郭涣,有什么区别?
他们从来不怕县官太贪心,只害怕县官太过正直……
这才算是招供了,供的却远不止是郭家。
嘀咕完,他大笑道:“县尉说的是这些年在安西立功的子义啊!县尉与他可相识?巧了,都是自家人。”
也不知这是在骂郭涣还是吕令皓。
“县尉敢与官长动手吗?事情一旦闹大,可不像上次好交代。清查隐田,县尉得罪的不止是偃师县,而是河南府,是天下据有大量隐田者,这些人轻易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不可能的。”郭涣再也笑不出来了,目光呆滞,喃喃道:“我不会看错这些人,不会的。”
薛白问道:“若我还是坚决清查郭家隐田,如何?”
他与舞阳的走私贩有铜料生意往来,知道是他们帮薛白在县署闹事,更有种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的感觉。薛白也确实够意思,表达了诚意。
薛白道:“与其说是税重,不如说是税制继续不下去了。”
“为何?”
郭太公连忙招过郭涣,道:“县里有数十年未出过这般刁民,你带上部曲,助县官们一臂之力。”
“什么?!”
郭太公很快就看透了此事背后针对郭家的阴谋,当夜就请县中诸公到他家中一聚。
吕令皓愈怒,抬手一指,喝道:“本县罢免薛崭的班头之职!将这小崽子拿下!”
这一番话中气十足,前半句时不少人还以为薛县尉是为了增加声势,最后那声“拿下”却让他们都吓了一跳。
“对了,他们今日都在郭家本宅赴宴?”宋勉不由好奇薛白对付郭涣的决心有多坚决,吩咐道:“去盯着,看看都是何反应。”
她心想,谋逆就该这样,不给自己留任何回头的余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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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署。
宋勉到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吵吵嚷嚷的场面。薛白已把郭涣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么,当众承认这些田地不是郭家的;要么,拿出十数年积欠的赋税来。
然而,面对他期待的目光,宋勉却是视而不见,转头看向了薛白。
最后,薛白道:“我会让郭家交了五百余顷的隐田,再补上历年积欠的租税。”
那确是吕令皓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奈与颓废感。
偃师县真正的主人是谁?不是县官,而是他们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世族。
“异想天开了。”郭涣摇头不已,“一点田地,还不至于让宋家昏了头。”
看来,薛白不仅是要掌握高崇的权力,还要取代郭涣。
“好。”
“那这是郭录事重造的青苗册吗?”
一时之间,又是一阵阵呻吟。
薛白打断道:“你是在威胁我?提醒我不要犯了众怒。”
杜妗道:“我要的不是钱。”
宋勉这般说着,随着叔父走进了崔家的大堂。
“把那些铜器也丢进去。”
但不要紧,这样飞蛾扑火的人,他这辈子见得多了,有几人能在一众豪绅的围剿中做成事的?
就像有人若敢溺入大海,只会被大海吞噬。
一个王朝的百年积弊,自然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但郭涣想说的道理薛白一直都懂,制度有了缺漏,高门大户扩张田地、隐匿农奴已是不可避免。
“不,恰恰是因为这些假钱,宋家才会站在阿白这一边。六千贯假钱,他们真不在乎,在乎的是阿白帮他们销赃、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了,同流合污了,是自己人了……这才是关键。”
说的是铜,杜媗叹息其实是因为担忧薛白,问道:“若让宋家不必出钱,凭白占了郭家的良田,此事是否更容易成些?”
类似这样的话就很唬人,都是郭姓,葬的地方又近,郭虔瓘也确实是开元年间战功最高的几人之一。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一旦被捉到,必死无疑。”
“哎哟!”
他这一番表演也是拿出了春闱闹事时的经验,说话时目光看向人群中薄有家资的小地主,这些人比一般农户有身份、有见地,又远远不及世绅大户,他们其实才是偃师县每年交纳税赋的中坚。
郭涣讥笑道:“县尉就能看到?”
这件事,杜家姐妹没有告诉杜五郎,更没有告诉杜有邻。
郭家既不可能放弃那些田地,也无法补清积欠的税赋,此事在官面上已无路可走,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抗争。
郭涣以为的大海,竟是这么快就像沙塔一样被瓦解了,他不由呆在那里,像是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任吕令皓如何怒叱,劫牢者已不见了身影,唯有赶来的世绅百姓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提出见解。
吕令皓正骑虎难下,反而是薛白给了台阶,道:“县令,先把郭录事押下问一问,查清真相为妥。”
“有人占地近千顷,不过百税其一;有人田产不到百亩,纳的税却比他们还高,公平吗?!”有人忽然这般喊了一句。
崔晙沉吟道:“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官面上的事了,与我们无关?”
“只要县尉今夜再给一壶酒就好。”
薛白笑了,道:“有时我真羡慕你们。”
杜妗说着,眼眸里映着的火焰似乎都愈发的明亮起来。
“你倒舍得。”杜媗走来,微微叹息了一声,“照你这般做,铸私钱也无利可图。”
“这……不是。”
有几个人从令廨里出来,在说“县令,告辞了”之类的话。
说着,郭涣心生感慨,又道:“就好比,县尉自以为是在闹海且搅得天翻地覆了,可目光放远,弄潮儿搅起的浪花在汪洋大海里算得了甚?”
他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递进郭涣手里,再碰了下杯。
“他们没变,一直只要利益。但我比你预想之中坏得多,坏到你不敢想象的地步。”
郭涣一愣,抬起头看去,只见薛白的笑容是那样人畜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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