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泼冷水
上元夜。
花萼相辉楼。
庆王李琮很早就到了,当时天还未暗,故而他亲眼看到夕阳余辉消散、一盏盏灯笼亮起的情形,是灯笼,不是花灯,要等到丑正才会燃花灯,但仅靠灯笼,花萼楼就已经被点缀得瑰丽万分了。
李琮欣赏不了这种瑰丽,他见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在乎的是人。
“纵观这些年上元御宴,唯有天宝六载最让我印象深刻。”李琮携着妻子窦氏登上楼阁,感慨道:“而天宝八载最为乏味,你可知为何?”
“少了薛白?”
李琮点点头,望向宫门处,目光中像一个在踩点的盗贼,只是他想盗窃的是皇位。
他久居十王宅,与人交际的机会极少,自薛白外放偃师到现在,他已许久没与之就一些大事进行过沟通。
“禀陛下,臣留意到,南诏使节似乎不在,臣心中有所顾忌。”
李琮连忙唤了一声,挡在薛白面前,道:“你误解本王的意思了。”
他的想法与李琮完全不同,私下劝谏只会讨李隆基不喜,而得不到任何好处。唯有在这歌舞升平之际,突然泼一盆冷水,才能立言、立功、立德。
李琮听了这话,愣了愣,不知所言。
郭千里当即上前,高声道:“但兴庆宫的防卫森严,臣守着,肯定不会再……”
“谢庆王。”
他却没有摘璞头,而是解下了腰间的金鱼符。
薛白踱了两步,这才道:“那我若说,今夜上元御宴,便是阿伯争储位最好的机会,阿伯可有胆量一试?”
“放肆!”
高力士遂上前几步,听着薛徽耳语,之后回到御榻边,小声地禀报道:“圣人,李延业不见了。”
“阿伯。”薛白当即就唤了。
“阿伯猜错了。”薛白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树立威望的机会。”
“十六郎?”
“你是说,这是个机会?”李琮道,“可我听说,陈希烈、杨国忠都……”
陈玄礼遂向殿外执防的郭千里看去。
薛白不明白李琮为何要问这种毫无担当的问题。这件事他一个八品官若担得住,那他就直接当储君了,何必再扶李琮?
想要多大的权力,就担多大的责任,若不希望大唐好,还谈狗屁志向,竟还问为何要出面。
“退下。”高力士不等他说完,已当即叱骂。
薛白接着却又道:“但此事很危险,阿伯若信不过我的话,便罢了。”
“臣等不知。”
做大事而惜身,一个畏手畏脚的皇子,与其谋皇位,不如老实安份些求个平安。
“这……”
“都看到了,朕绝不吝啬赏赐,唯愿诸卿能为大唐开疆扩土,立不世功业……盛哉大唐。”
这让李琮有些惊喜,双方虽早有约定,但两年来他看薛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以为薛白并不真心助他争储位。
这是李林甫的名言,以立仗马告诫群臣,谁敢多嘴就罢黜谁。但这真的只是李林甫的心意?不,这是圣人的心意,是圣人不想听任何人的敢言直谏。
“薛卿何事?欲献诗词不成?”
高力士躬身道:“已命人去召了。”
忽然,又有人站了出来。
高力士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似乎是停止上元宴。
过了片刻,李林甫也到了,百官顿时气氛一凛,可见在打压了颜真卿以后,右相确实是稳住了局面。
“讨好圣人还有何用?能把储位给庆王吗?讨得来边疆安宁?讨得来安禄山不反?局势不同了,天宝五载的韦坚案至今已过了四年,四年前李亨与韦氏和离,若是如今,且看他还与张良娣和离?”
李林甫几乎要拍案怒叱,手掌都高高抬起了。
哥舒翰腿脚不好,极努力地忍着疼痛与颤抖,每一步都迈得很沉稳,缓缓走上前。
“许久未见,长高了,也壮实了。”李琮语气欣慰,像是一个亲厚的长辈,“我一直很担心你。”
“请圣人以安危为重,暂时歇宴。”
他终于把这一番话当众说了出来,再一次,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当然,他是我丈人。”
“此事起因在于老师弹劾李延业,背后则是李延业助吐蕃封锁南诏已叛乱的消息。哥奴一错再错,最后只怕以身谢罪犹难平民愤。老师仗义执言,今日所遭受之打压,必将成为他来日之声望,所谓名臣,不是顺着圣心、粉饰太平就可当的,名臣是众人皆醉而独醒,是虽千万人而往矣。这次,成就了谁,毁灭了谁,庆王且拭目以待。”
李隆基终于目光一凝。
三员大将站起身,都是身材高大壮阔,气势慑人,同时,鼓乐声起。这第一支曲竟是旧曲,是《秦王破阵乐》,宏大而壮丽,让人心神振奋。
“哥舒翰,上前来。”李隆基端起了另一杯酒,“卿为朕扩边青海,大功,当重赏。”
“你?你会被罢官的……”
眼见这一幕,李琮坐在那,额头上已出了细细的汗。
李琮还在犹豫,踱了几步,问道:“为何一定要我出面直谏圣人?”
薛白也听得笑了笑,心想安禄山面对自己的攻讦,也是使尽浑身解数来赢得圣眷。
李琮早在两个月前,便收买宫人,为的就是这一场谈话,但他其实不确定他的谈话对象们是否都会来。
此时,朝臣们也陆续到了,其中有一道身披青袍的挺拔身影一瞬间就引起了李琮的注意,他遂向被他收买的宫婢使了个眼色,转身走过长廊,隐进了无人留意的黑暗处。
但今夜看来,薛白并不害怕趟这滩浑水。
“圣人至!”
彻夜通明地点花灯本就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尤其是经过了骊山刺驾案、王焊叛乱这两件事之后,更让人不安。
“蒙卿偶感小恙。”李隆基遂向薛白道:“退回去。”
李琮点点头,看着阿倍仲麻吕落座在蕃臣的第二个席位,留意到前一个席位还是空的。
李琮脸色一变,幸而黑暗中并不能看清。
再听了一会,只看到李隆基是真的大方,赐给哥舒翰无数宝物,还有园林、田地、乐师,荫其一子五品官,部将各有封赏。
他才感惊讶,忽见到李璘与薛白一前一后从侧边进了殿,各自入座。
“臣七岁得陛下礼遇,点为神童,今愿以直谏报陛下厚恩。”
天色更黑,官员们开始入场,首先到的是低阶些的官员,以及外蕃留在长安的质子、使节。上元御宴的意义之一,就是向这些外蕃展示大唐的强盛与繁华。
“朕要赏赐你们。”
“薛白。”
“对,哥舒翰。”李琮深知河陇兵权至关重要。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是想趁颜真卿被贬、薛白受挫之际,驱这竖子为己所用。没想到,此时已渐渐失去了谈话的主动权。
金吾卫大将军薛徽起身,有些不安地执了一礼,道:“圣人,臣有要事,请私禀。”
薛白的目光向御榻右边看去,只见杨玉环正端坐在那,她美目中流光一转,恰与他对视到了。
李琮吃了一惊,忙转头看向身后。
“快起来。”李隆基笑了笑,让宦官将这惯会出丑的胡儿扶起来。
“薛卿醉了。”李隆基竟还笑得出来,朗声道:“朕知你年纪轻轻任官御史,尽心竭力,竟是上元佳宴也想着这些,带下去醒酒。”
李林甫忍无可忍,终于拍案而起,叱道:“胡闹够了!”
就说颜真卿与他那些天才的进士朋友们,矜矜业业了半辈子连六品官都没有,真不如李隆基一句赏。
“阿伯想看清势态,不能看庸才怎么选择。”薛白道:“你得看聪明人怎么选择。”
“住口!”
安禄山的座位有些惊人。
李琮眉毛一挑,仿佛脸上的伤疤都舒展开来。
“陛下。”薛白再次开口,道:“臣顺着李延业一案,查到南诏有叛唐附吐蕃之迹象,今夜,若是李延业救走南诏质子,此不足惧,唯惧……”
“要登上储君之位,当众望所归,看朝中如颜真卿、张垍、李泌等人支持谁,看边镇如哥舒翰、王忠嗣、高仙芝等人支持谁。”薛白道:“这其中,我拣一人与庆王分析……哥舒翰。”
到最后,这位右相竟是忍住了,他明知薛白剑锋所指就是他,那就更不能马上跳出来了。
李隆基没有叫他“薛打牌”“薛唱歌”,终于肯喊他一声“薛卿”,但语气里还带着取笑之意。
“盛哉大唐!”
阿布思把背佝了一些,有些紧张地上前。
“我看他是太子,阿伯不是,阿伯什么都不是。”
“哈哈哈。”李隆基大笑。
群臣目光看去,满是羡慕之色。
李泌声音清朗,走到了殿中,执礼道:“薛御史所言之事,乃臣与他一同查证,绝非危言耸听。李延业勾结吐蕃、南诏,居心难测。”
“再”字一出,陈玄礼连忙喝止。
但殿中已经安静了下来。
御宴的气氛很快被推到了高点。
李琮诚恳道:“我并非害怕。”
“南诏必定是叛了,此事我万分确定。然而哥奴阻塞圣听,延误军国大事。庆王可敢在今夜上元夜弹劾哥奴,直谏圣人?”
表明立场、插上旗帜,他要让矢志于国之士知道向谁靠拢。
李琮顿觉压力。
李琮始终留意着薛白这边的动静,很快有所察觉,却是不安地低下了头,认为这不是好时机。
“庆王怕这个?”薛白讥笑一声,反问道:“既然庆王只想顺着圣意,胆魄连太子都不如,那我何不去投靠李林甫?”
杨玉环右边坐着的则是宫中一众妃子。
接着,只听李隆基掷地有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凝住了,转头向蕃臣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看向高力士。
薛白也不知是在劝李琮,还是在与自己说,说罢,不等李琮的回答,直接便离开了。
“阿布……李献忠,来。”
安禄山激动地接过酒杯,高声应道:“圣人,天宝九载,胡儿还要再立下一桩大功劳,一举平定契丹,求圣人到时让胡儿回长安养老。”
“一个监察御史、一个殿中侍御史的谏言,只是臣子之言而已,庆王所言则不同。庆王欲为储君,而储君为何?国本、旗帜!边疆生乱、社稷动摇之际,储君必须站出来稳定局面,摆明立场,像一面旗帜,给有识之士一个方向。储君该是给人勇气的,如何能自己先心怀戚戚?怕惹怒圣人?怕被罢免、迫害、刺杀?这世上可怕的事太多了,太子是自古以来最最危险的身份,要当储君,必须承担它的风险。”
“你与他们皆有仇。”李琮提醒道:“李亨、李林甫今日说得好听,往后决不会放过你。”
接下来又到了安禄山跳胡旋舞的时候了,李隆基兴致高昂,又打算亲自打鼓伴奏。
他环顾着大殿,发现一些前次上元御宴上还在的人已经不在了,如杨銛、王鉷;而一些前次不在的人,这次来了,如哥舒翰、阿布思,还有安禄山。
“圣人,臣叫‘李献忠’,乃是圣人赐的名字。”
“众卿上元安康,百姓普天同庆!”
御驾马上要到,薛白竟还没入席,李琮目光一瞥,留意到诸王这边还有空位,定眼一看,永王李璘的席位上无人。
“陛下。”
薛白道:“圣人确实会迁怒庆王,甚至会说是庆王逼反了南诏。”
最后,哥舒翰手捧圣旨,动作吃力地跪倒在地上,用力磕头。
他长着粟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茂密的胡子,他是突厥人,同罗部落的首领,在王忠嗣灭了后突厥之后臣服于大唐。去年,跟随哥舒翰在青海立了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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