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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此时,李林甫终于可以先行告退了,他始终是一脸冷峻的表情,似乎因张垍利用姚思艺一事对付他而不太高兴。事后,他必是要反击张垍的。
一只连窝边草都不吃的兔子,今日这会工夫,能啃了什么?倒是那姚思艺,为了遮掩罪过,什么不该说的话都敢往外乱说。
“右相。”
只这几句话,两人都已表明了立场。李林甫知道薛白一旦出事,势必牵扯到他,希望高力士出手平息;高力士则得看事情的进展,薛白若真被人赃并获了,谁也没办法。
他意识到那是吴怀实派人来捉奸了,当即转身,向那小宫娥,问道:“贵妃更衣的宫殿在何处?”
如今他烦了,君臣恩义,到此为止。
没想到却是范女。
李林甫的状态很奇怪,眼神黯然,仿佛正在魂游天外。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遂问道:“薛白是如何躲过搜捕的?”
她在教坊时就很漂亮,如今却是更美了许多,肌肤更白皙细腻,愈发有风韵。
说罢,他瞪了姚思艺一眼。
高力士走到姚思艺面前,径直赏了他一巴掌,之后则瞪了薛白一眼。
李林甫觉得耳畔的声音很远,隐隐听到“咚咚咚”的鼓点,也不知是圣人登台唱戏了,还是错觉。
此时此刻,他竟真有几分颜真卿那古板端正的风采。
他其实也指望着与范女的交情,关键时刻她能透露一些重要消息。
薛白先是诧异,之后冷然摇了摇头,淡淡道:“你要陷害我,却太不了解我了,我岂会为了女色而坏了前途性命?竟以如此荒唐之罪名栽赃。”
“都说我这义弟风流,也是,满长安不知多少女子喜欢他。但圣人可知,他一向是坐怀不乱的,此事,只看他身边来往最多的几人便知,右相所言不假,我三姐不久前才见过李十七娘……”
他跪倒在地,挪着膝盖向李隆基移了几步,哭道:“薛白便是以咸宜公主进食之事威胁奴婢,让奴婢放他与和政郡主幽会啊!”
“何意?”
“父皇。”李亨却是当即起身,“儿臣有事禀奏。”
蓦地,却有人拦在了他前方,是张垍。
“薛白既不是因喜欢月菟,又不是为了陷害太子,那这般做,一方面是过去盯着尽为人臣子的忠,另一方面是成全李月菟的孝……算是方正君子的作派。”
“还没有,正在搜。”
“这……似乎是宫中进了贼,但不知是如何跑到承香殿的。”
“长安市井间,总传闻老臣之女与薛白……关系匪浅,但他们来往,确是止乎于礼。”
这会工夫已有宦官找到了薛白的官袍,证实了姚思艺所说之事。
薛白自得了那小宫娥递的腰牌,便一直在猜是谁要相见,他本以为是杨玉环……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与杨玉环有很多的共同利益。
范女果然也展露出了她的野心,道:“这孩子若是生了,寄在贵妃膝下养,也是可以的。”
李林甫摆摆手,以示自己能够站得住。
“那我便是这孩子的舅舅了。”
“阿爷,你还认得我吗?”李岫的声音满是忧虑。
“是……吴怀实。”
殿中不由静了片刻。
步入这宫殿,庭中只有一个小宫娥正在候着,见了薛白,面露惊喜,连忙招手唤他过去。
薛白问道:“我为何如此?”
她想在宫中夹带私货,其实极难。今日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结果还是被那两个大宦官察觉了。薛白若认为那两个大宦官能收买,自然也就留下了;若不能收买,今日哪怕是怀上了,往后圣人一旦有猜忌,这孩子无非也是李虫娘那样的下场。
李林甫摇了摇头,耳畔又回想起了薛白当日的讥嘲。
不论杀不杀薛白,他决定往后再也不会召这竖子赴宴了,只当以往那个献炒菜、诗词、骨牌、故事、戏曲、桌游的妙人死了,只剩下烦人的薛御史。
范女一愣,很快也反应过来。
之所以如此,并不是他有所偏向,乃因姚思艺是奴婢而薛白是朝廷命官。
“贵妃慎言。”
说罢,李林甫便不再多说什么,显得有些冷峻。
他似乎又看到了武凤娘……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忽然忘记了刚才想好的措辞。
范女眼睛一亮,心说果然没看错薛郎,他还是这般锐意进取、野心勃勃。
“你们搜了承香殿?”李林甫讶道,“谁下的令?”
李隆基并不掩饰他的不悦之色,淡淡点了点头。
倒显得他真正是一个正人君子般。
“你……”
待杨玉环与圣人说罢,高力士便凑上前,小声道:“圣人,和政郡主都说了,她是去看望养母,薛白与她是清白的……”
其实宫闱若出了丑事定不能当着群臣的面查证的,偏是薛白自己穿着一身宦官衣衫入殿大喊“秽乱宫闱”,使事情闹得难以收场。
“都住口。”
薛白则没想到经此一事他反而在李隆基心中得了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
“清清白白?”李隆基最后再确认了一遍。
说话间,高力士也得了一桩消息。
石破天惊一句话,引得殿内所有人侧目。
“那你便是为了见掖庭的宫女,或是找机会见范美人!”
“怎么?在高将军眼里,他还是‘士’不成?”
思来想去,他终于迈步,向圣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吴怀实方才安心了些,催促道:“你去吧,向圣人自罪,越是早说,罪责越轻。”
事情进展成这样,姚思艺也是意外,又道:“但你放心,宫闱重地,守卫森严,他还能到何处去?”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他下意识便要反驳,抬手一指薛白,大喝了一句。
“姚将军今日安排的膳食甚是爽口,无可挑剔啊。”
李林甫推了李岫一把,手藏在袖子里偷偷撑在李岫臂上,悄声说了一句。
“贵妃,谢阿蛮说她遇到了一个人,给了这个。”
“你为了见和政郡主……”
“薛郎,许久未见了。”
“他心气高,可杀,不可辱。”
但恶人先告状其实并不简单,要有豁出去的勇气,要抢在第一时间做出决断。
杨玉环目光看去,见那是一份乐谱。
高力士点头道:“清清白白。”
李隆基并没有任何讶异,听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薛白无非是跟着李月菟去见她养母了。
“荒谬!”薛白义正词严,道:“我与和政郡主是宣阳坊的邻居,何必冒险在宫中幽会?”
“送我走。”
姚思艺下意识就想矢口否认,须臾反应过来,薛白既已占了先手,若只是否认,只怕要处处受制。
“姚思艺为何帮你领我过来?”
想到这里,李林甫感到了一阵愉悦。
待唱了第一折,她果然觉得唱得没甚意思,换妆时不免向张云容抱怨道:“我若爱唱那样的戏段,早问他要一个皇后当了。”
“臣弹劾进食使姚思艺贪桩枉法,遭其陷害,他故意引臣至承香殿,欲栽赃臣秽乱宫闱之罪!”
敲开殿门,绕过屏风,有宫装丽人迎上前来,深深万福。
“薛郎到这边来说。”范女坐回榻边,招了招手,低下头,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圣人希望我给他生个孩子。”
“奴婢不知,只听人说要保护范美人的安全。”
“继续搜。”高力士吩咐道。
姚思艺见此氛围,已感到不妙。然而,他听不到杨贵妃、高力士在与圣人说的,哪怕猜到了内容,也无从辩驳,只好转头看向吴怀实……对到的却是个充满杀气的眼神。
范女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因羞涩,身体还有些微微的摆动。
她反正是心虚得厉害,偏薛白还是那一身正气凛然的模样。
“喏。”
人活一世,有时会觉得,最珍贵的就是年轻时这些回忆了,值得一次次地拿出来回味。
下一刻,一个宦官映入了他的眼帘,因长得太过俊秀,让他愣了一下,心中有一瞬间暗道:“那不是李林甫吗?”
换言之,为何事情总闹到御宴上?因为昏君不早朝!好不容易闹出了事情,岂能让昏君轻易搪塞过去?
“老臣,有话不知当不当讲。”李林甫缓缓道,“老臣虽不喜薛白,但想借今日澄清一事。”
“圣人,今日御宴上大家都喝得醉了,难免有所争论,事情真相如何,请容老奴与右相找到证据。”
李林甫道:“不管牵扯到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才貌好,绝色女子见多了,自然是不萦于怀。”
还没来得及想到薛白与宫中遭贼之事有何关联,他已听薛白高声嚷了出来。
这般想着,他不免有些焦虑,待心腹小宦官打探了消息回来,他马上问道:“找到了?”
圣人排了天庭戏,她是想唱嫦娥的,甚至亲手写了许多戏词。但圣人却不肯,非让她唱西王母。
“我如何了?”薛白怒叱道:“我行得正,坐得端,洁身自好,与女子交往恪守礼数,与谁都是清清白白,岂容你这般诋毁?!”
“右相?”
“说。”
他觉得自己忍住了疼痛、没露出破绽,站在一旁的李岫却还是看出了不妥,匆匆过来,扶住了他。
李亨也上前,故作关心道:“右相若是累了……”
李林甫站在那,恍若未闻,不顾众人纷纷向他呼唤。
这一番话看似站在薛白这一边,但大唐公主郡主的名声一贯是不太好的,李亨也没那么在意。他反而更愿意看看姚思艺是怎么状告薛白,并牵扯到李林甫身上的。
薛白道:“你得知我弹劾了你,特意邀我相见,让我在门下录事、尚书都事、中书主书三职中选择。说要引我去见高将军,敲定此事,我有心看你打的是何主意,方随你的人走……”
那讥嘲声无比刺耳,甚至刺到了他的心里,刺得他颤了一下,眼神更凝聚了些。
原本该悄悄报给圣人私下解决的丑事,已被宣之于众了。如此一来,就必须给所有听到此事的人们一个交代,这对最后的结果影响很大。
姚思艺大为吃惊,他万万没想到薛白的破局方法是这样,正与吴怀实教他的一模一样——恶人先告状。
起身,匆匆领着薛白往屏风外,范女低声道:“下次找机会?”
“快,领薛郎回咸池殿。”
“臣身为殿中侍御史,有纠劾之职。”薛白道,“姚思艺所进珍馐一盘费钱十万至百万,其中贪墨九成,臣将详实证据列于奏折之上。另,四月初中书舍人窦华出宫,恰逢咸宜公主进食,姚思艺命宫苑小儿数百人持庭杖驱赶窦华及随从官员于中衢,朝廷命官之颜面何在?”
末了,他还感慨道:“不愧是颜真卿的学生啊。”
“当然。”杨玉环笑道:“否则我如何肯认他当义弟?”
今日这太极宴,于她倒是一桩意外之喜,她又可坦然为那义弟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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