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的财政,税务,工商三个局,是县里最滋润的单位,而统计局就是纯粹的冷板凳,每到人口普查的年份,才会热闹一阵。
工商局的用车是桑塔纳,统计局的用车,则是带洞破风的老野马吉普。
其实这件事情,也说不上谁对谁错,作为深刻研究过《宋史》的人,周至现在倒是看得非常明白,最多只能算是各自都有各自的立场和位置。
而处理这件事情的方法,在如今尚未调整规范的管理体制下,也只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如果事情能够晚几个月才发生,那就一点事儿都没有。
因为全国工商系统马上就会迎来一次重大调整,县局将归由市局直辖,而县委对工商系统的影响,将会大大降低。
然而这事情偏偏发生在了现在,在如今的双管并行的管理体制下,就偏偏差了这么一口气,就偏偏有了那么一丝的“不在理”。
于是在一些有心人的推动下,老爸这就是无视组织原则,越级上报,给县里造成被动。
于是就有了新华叔现在听到的“风声”。
而这种风声,在另一个时空里,最终真的就变成了事实。
老妈和新华叔的谈话,倒是给周至提了一个醒。
自己今后要想在故纸堆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和理想,那现在就必须走出第一步——转入文科学习,考进文科专业。
但如果现在就提出来,肯定会招致家里,尤其是老妈的强烈反对。
因为老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而自己如今,又拿不出充分的理由,说服他们。
小小县城里的政治格局,到了九一年已经内卷得非常厉害,这种情形,就跟自己母亲当年所在的双溪镇古井乡一样。
要不是外婆顶着周围异样的目光与非议,咬着牙让自家几个女儿全部上学读书,苏家的女儿们,也就不会有走出古井乡的机会,不会有如今的成就。
以自己前一世的经验来看,人生某些阶段的某些决定,的确是非常关键的。
周至不禁开始思索,到底如何操作,才能解决这迫在眉睫的两件事儿。
如果仅论资历,无论是在夹川政坛,还是在蛮州工商局条线,老爸都是很够的。
知青返乡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工商局秘书。
当时的局长是转业军人,一米八的山东大汉,从解放战争打到抗美援朝的机枪手。
按理说这可是敌军炮火重点照顾的对象,可人家老王直到退伍到夹川工商局,浑身上下愣是连个沙眼都没有,也堪称福将。
当时工商局小院里,小周至最害怕的就是这个老王局。
嗓门粗豪,举手投足都是军人做派,喜欢小孩的唯一表达方式,就是抓起来像沙袋一样抛,常常吓得小周至伊哇乱叫。
虽然耿直豪迈,但是作为七几年的转业军人干部,王局长却斗大字不识一箩筐,就连自己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所以当县里从返城知青中招人,准备充实行政队伍的时候,老爸一手秀丽的硬笔书法,一下就落入了王局长的大牛眼。
待到听过几篇文章报告,王局长更是笃定,自己这下绝对捡到了一个人才。
老爸的文章报告,尤其善于引用史料典故,结合时事政论,所谓的“引经据典”,在那个年代的干部里边,堪称凤毛麟角。
后来工商局每次开会,王局长基本就是打个开头样板,然后端起茶杯笑眯眯朝藤椅上一靠:“俺这儿就碎碎这多,下面由小周秘书跟大家接着唠!”
那段时间里,工商局的具体事务,其实基本是老爸这秘书在负责,而老王局长,则只管听报告,外加签字而已。
那段经历对老爸的锻炼极大,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老爸又被调去了县财委,再后来又去歧鸣区做了一任区支书,回来就被选送入省委党校培训,成了当时蜀川省第一批进省委党校,拿大专文凭的干部。
党校培训回来之后,正好遇到县里糖业烟酒公司分家,分为烟草公司和糖酒公司。
组织上想让老爸暂任一届糖酒公司的经理,将分家后的业务调整上正轨。
老爸任职糖酒公司经理,其实是会影响到了自身进步的。
在任职前,老爸向组织提出,夫妻都在糖酒公司任职,易惹闲话。
因为老妈知青回城后先是到了县水泥厂,后来又从水泥厂到了供销社,最后从供销社到了糖酒公司做会计。
现在要老爸去,老爸便提出避嫌的要求。
最终组织又将老妈的工作进行了调整。老爸依旧出任了一届糖酒公司经理,而老妈则从糖酒公司,调去了工作清闲且效益不错的环监站。
一步慢步步慢,到现在,那些和老爸同批的党校同学,最次都是副县长起步。
而老爸因为耽误了这四年,虽然后来重新进入了工商系统,也只从县副局长做到局长。
关键是这样还挡了人家的路,副局长刘长安就对老爸很不满,私底下动作不断。
在另一时空里,县里如今这点风声,最终就还是变成了事实。
老爸之前在工商局,干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政绩斐然。
到任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市场。
将以前兴旺繁荣,如今日渐凋敝的长江河鲜市场与竹木粮食市场合并,那里同时也是荔枝旺季时的水果市场。
而将以前的竹木粮食市场予以扩建,底层建成农贸市场,上层建成小商品市场,三层商场。
这个市场非常有特点,因为市场所在的地方叫张家沟,这个市场就在北门口张家沟的低处。
虽然看上去是一个三层的综合性市场,但是在山坡上分别有路通向每一层,因此将之理解为三个空间重叠,内部又有上下楼梯相通的三个独立市场更合适。
这个设计非常成功,对于老百姓购物便利和市场内部人流分散,都是有很大好处的。
即便在多年之后,这个市场已经随时代变迁拆除了,可依旧被年纪大一点的夹川老百姓津津乐道。
而最终腾出来的老农贸市场,老爸将之用于修建家属楼。
这些年,除了县委大院,财政局、糖酒公司、烟草公司这些红火单位,县城里这种七层高的居民楼房几乎罕见,能够住上这样的楼房,可是县里所有人羡慕的事情。
因为筹备的资金有限,老爸采用了部分集资的方式,又因为住房不够,老爸将本该分配给自己的住房资格,照顾了当年即将退休的老职工。
周至一家自己,还住着糖酒公司的老宿舍。
这些举措,都为父亲赢得了良好的口碑。
心中还在盘算着老爸的筹码,老妈和路新华却已经在小阳台上说完话,又重新来到病床前。
新华叔说道:“你小子啊,从小淘气,操心都不足以形容,简直让你妈提心吊胆!”
周至说道:“新华叔你这就冤枉我了,起码这次跟淘气没关系吧?这回就是纯倒霉!”
路新华刚要笑,就听周至说道:“再说了,新华叔当知青时候的事迹我又不是不知道,我才哪儿到哪儿?”
“你这混小子!”路新华假意要发作,跟着又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有多惨,只除了你爸这个特例!”
“当年我们下到歧鸣区的知青,还真没有不服他的。”
“哎哟还真没听老爸说过些……”周至很感兴趣:“新华叔,你得给我讲讲。”
“呵呵呵,那可三天三夜讲不完……简单说吧,我们都饿得痨肠寡肚,就你爸,白天跟着乡亲学种水稻、种玉米,种蔬菜,抽空还收粪集肥,而且……竟然还养起了两口猪!”
“不是吧?我爸还会养猪?”
“怎么不会?!晚上还组织老乡们开扫盲班!可把他能得!”
说到这些路新华有些感慨:“知道叔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吗?就是那年过年,全乡的知青都跑到你爸那里,咱们在那里杀年猪!”
“也没什么调料,那道白水肥肠,我们还是蘸着姜蒜调料吃的……”
白……白水……肥肠?那玩意儿都能下嘴?
不过转念一想可能还真是,那个时候最缺啥?
缺油。
而肥肠这玩意儿啊……就油多!
新华叔居然还咽了口口水,好像回味起当年那道美味:“因为你爸,我们歧鸣乡一直就是先进知青集体!到返城时,也是第一批!”
“比起后来那些三抽一……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
这还有啥好不懂的,第一批返城的知青,工作什么的都比较好安排,主要都是政府部门,跟后面进化肥厂水泥厂的那些就不一样。
“所以你小子机灵劲儿给自己留着,其余多学你爸。”就听新华叔继续说道:“后来他到歧鸣区当支书,满乡的乡亲们高兴得很,奔走相告,说咱们的周知青又回来了!”
“歧鸣乡……反正到现在我没敢回去看看。”
估计这就是当时没少在乡下干坏事儿,怕老乡提起旧事儿丢人。
周至却笑道:“这有什么不敢去的。新华叔叔你不会送医疗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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