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们的忠心。”年轻人说道,“但我必须救王父与王叔,他们活着,沃野国就还在。他们若是不在了……”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只要救下他们,有朝一日定能收回故土。黑土地还在等我们回去。”
“或许吧。”死士凝视年轻人,“但老国主和侯爷一定希望您能平安活着,这也是他们的亲口嘱咐,活着才有将来。轩辕丘势大,跟他们作对太过危险,更何况七日后的祭祀场面盛大,戒备必定十分森严。”他稍一犹豫,话锋一转,“对了,遵照您的吩咐,芒泗当了几件珠宝,价/格很好。他打听了一下,若是您打算在汤谷城安顿下来,这些钱足够捐长居令,还能余下一些钱购置宅院。”汤谷是享誉万界的繁荣自/由港,在死士看来,若是少主往后愿意在这里生活,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他放缓语气,努力诱/惑:“您不是一直喜欢姜水么?芒泗在回来的路上恰好看见有姜水人盖的院子正在出/售,房子很新,打了焕新咒和生桩,安稳牢固,万/世无虞,后院还有个大炉子——”
年轻人再次打断了死士:“把钱拿去买马,或者牛,哪个便宜买哪个,越多越好。”他慢慢说,“敌强我弱,只有搞乱形势,才有取胜之机。”
“您打算……”死士微微一怔,旋即恍悟,“少主英明,这是个好主意。”他先是赞同了他,随即斟酌了一下用词,“只是祭祀重地必然戒备森严,有公孙献和虎豹卫在,畜/生恐怕冲不到广/场。再说了,大群牲/畜十分引人注意。”
“我知道他们的厉害。”年轻人说,“所以不能光靠兽群,而是要找其他人来打头阵——人族使馆附近是中心城区,祭祀一开始,人只会更多,就算公孙献能一把太阳真火通通烧尽,她也绝不敢这样做。把畜/生分开安置,逐次合流,从稍远的地方赶过去。畜/生毫无智慧,只有一腔蛮力,只要发起/性子来,又见到前方有群落奔驰,必会跟随……”他细细地跟对方解释,看来他思考这个计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二人又针对这个计划仔细推敲片刻,“……按照祭祀流程,王父与王叔不会那么早出来,而是会暂时被押在旁处,我们正好浑水摸鱼。外面什么动静?”
二人一同向窗户望去。死士瞬间警惕起来,通体爆出森冷酷烈的杀意,好似乍然脱离樊笼的凶兽,意欲择人而噬。他示意年轻人退后,自己缓缓踱到窗前,手指压出一条缝隙。片刻之后,“木神卫在搜人。”死士做出判断,“不是汤谷律卫,应该不是冲我们来的……但木神跟轩辕氏私交甚笃,对方说不定能拿到您的影印。改变容貌需要时间,小人建议您暂避一下。”
……
狭窄暗巷之中。
穿过光与影的界限,好似打破了某层目不可察的隔膜,血/腥味忽然间扑面而来,浓郁刺鼻。死士顿时被惊动,毫不犹豫上前一步,挡在年轻人身前。
阴影中,一团人形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拿出武/器,然而却没有多余的力气。看来方才那微弱好似气泡的隐藏结界,便是他为保全自己性命所能作出的全部努力了。
年轻人从死士身后打量这重伤之人,忽然咦了一声:“木神卫?”这人虽然身受重伤,血流满地,却也能隐约分辨出衣着。碧衣金甲,百鸟朝凤,头戴翼神盔,赫然也是木神卫的打扮。
重伤之人闻言,勉强支起眼皮,打量年轻人一眼。年轻人脸上肌肉蠕/动,正在缓慢地改变形貌,但这变化才刚刚开始,故而其外表仍旧与本真面容有九成相似。这木神卫虽重伤濒死,但到底是天人合一大圆/满的高手,眼光锐利依旧,一眼便认出了年轻人的身份:“沃野国余……少主,原善?”他呵呵一笑,“若在平时,碍着句芒,我必抓你,但现在……你快走吧,他们就要来了。”
年轻人转身欲走。那重伤近卫忽然又开口:“等等。”他喘了一口气,平复气息,好让自己能更流利地说话,“我不管你为何而来,但是……轩辕丘灭了你的国,公孙轩辕,你……咳,你恨不恨他?”
年轻人霍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公孙轩辕要来找句芒,三天后,梧桐苑,重光门,正午。”似乎是回光返照,那重伤近卫的目光忽然明亮起来,手上也多了些力气。他从随身囊袋中掏出一个墨玉小瓶,“这瓶毒药连太阳都能熄灭。”
小瓶一从囊带中掏出,顿时阴寒彻骨。这并非指温度,而是某种……任何活物都能感觉到的、难以言喻的极致森冷。刹那之间,生命好似脱离肉/体,置身于玄冥九幽的最深处,不见天日,反反复复的沉沦。如果太阳代/表生命,那么这瓶毒药就是死亡。光耀如太阳都有熄灭的那一天,就像任何人命中注定都有一死。星斗也会寂灭,诸神亦有黄昏。
“你是巫族的人。谁给你的药?”死士立刻问,“炎帝?九黎王?还是奢比国主?”
“公孙轩辕不会带多少人,最多只有一两个近卫。”重伤近卫没有搭理死士,只是盯着年轻人,目光灼灼如烧。“他们是至交好友,他信任句芒。这是唯一的机会。”
年轻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向重伤近卫。他俯下/身来,十分谨慎地将墨玉小瓶推入囊袋之中,之后拿走了整个囊袋。
重伤近卫长舒一口气,目光黯淡下去。方才近距离接/触那瓶“死亡”,似乎更多地消耗了他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这个十分宝贵,原本不该给你……”他含糊地说,“但是……句芒太厉害了……只是一个不小心,他就发现了……二夫人跟了他那么多年,说杀就杀……都死了……”声音逐渐低迷,终成绝响。
……
“少主,小人办事不利,只弄来了一套木神卫的服装。”
“你故意的?”
“少主啊……”一声叹息,“行刺黄帝与扰乱祭祀都是极端危险之事,由小人和芒泗去便成了。尤其是行刺黄帝,不论成功还是失败,小人都绝无幸存之理。但您要活着,您必须活着,因为这是老国主的嘱托。如果芒泗足够幸/运,他也能活下来,他擅长耕作、放牧和商贸,这都是小人不具备的本事,小人一生所长唯剑而已。如果一切都失败了,他能帮助您在汤谷城,或是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安顿下来,保您生活无忧。”
……
“少主,属下办事不力!”一处暗巷里,另一名死卫一身狼狈,神情悲愤,“城里查得好严,大群牲/畜的安置根本瞒不过律卫所,小人只能将它们分作小群,安置在西城区各处。兽群引起了一些骚/乱,但是……因为兽群分得太散了,以至于无法及时合流,也无法形成足够的冲击,被律卫所分而击之。小人……”
年轻人面色惨白,但还是摆摆手:“这不怪你。巫族奸细在前几天被句芒发现,我早该想到他们会加强警戒……”他声音转低,迷茫自语,“不,我确实是想到了,但是……我不是王父,也不是王叔,我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忽然,他意识到自己从此之后再无王父,亦无王叔,刹那间五内俱焚、肝胆俱裂。身形摇摆欲坠,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少主?少主!”死卫吓了一跳,赶忙抢上来扶住。
“无事。”年轻人抹了抹嘴,强行冷静下来,“不知芒蓟那里怎么样了?”他望向梧桐苑的方向,忽然间打定主意,“黄帝若是死了,必定会引发混乱。我们换张脸过去看看。”
……
“他们刚才说,老国主还活着?”死卫又惊又喜。
“按照礼仪与两国之间的关系,祭祀结束之后,公孙献一定会来拜见句芒。”年轻人思考了片刻,忽然低声问:“你是北方有名的御兽大师,方才那些牲/畜应该不会通通被律卫所杀灭,总有些被赶去他处,亦有些逃离的零散。你还能找到多少牲/畜?”
“小人这就去找找看。”
……
群鸟如暴风般乱舞,群兽似海啸般冲杀。在这天威般的灾变之中,众人或惶恐奔逃,或奋力拼杀,或各自为战,或拼死护主,情势一片混乱,兽群与人群融为一体。纵有强者,亦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紧紧护卫在公孙献的太阳金乌旗帜之下,保护轩辕丘八王女的安危。
见此情景,年轻人不退反进,纵身跃出,彻底融入这片混乱之中。他正在竭力寻找熟悉的面孔,父亲,叔叔,重臣们,是谁都好……忽然之间,他的手臂被攥/住。“少主,您快走吧!”死卫大喊道,“我已经全部看过了,全都是轩辕丘的人,老国主不在这里……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年轻人没有说话,他紧紧盯着太阳金乌旗。旗帜之下,是一张华贵精美的坐辇,如此熟悉,在噩梦中经常得见。珠帘掩映间依稀有一道身影,青衣乌发,仪态高华,缥缈胜仙人。
巫毒还有剩,年轻人心想。他发现自己从未像这一刻一样冷静过。世界变得清晰,一切在心灵深处纤毫毕现,最清晰的是两道呼吸。沉重的,轻/盈的。他的眼前异常明亮,好像开天辟地的一瞬间。
他听见了命运的声音。
“为我开路!”年轻人厉声喝道。
……
靳一梦收回手,将思绪从年轻人的梦境中抽/离。后者茫然地望着他,目光呆滞,神情空白,忽然一抽,嘿嘿傻笑了起来,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嘴角淌下口水。
——在被句芒亲自搜过魂的人,又不过天人合一初期,元神甚至还不如靳一梦稳固,自然只有变成傻/子这一个下场,哪怕有来生也是一样。但他确实是活人,是生魂,是万千虚假里的唯一真/实。几万年,或者说,在这永恒循环的七个日夜里,一直都是如此。
“是时候解脱了。”靳一梦轻声说道。他的目光和声音都很柔和。
迎着年轻人痴/呆的凝视,他从储物空间里抽/出一把黑黝黝的短斧。这把短斧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被他握在手里时,隐隐约约有金芒流窜,星星点点,凝而不散,与他腕上的战术终端交相辉映。斧柄末端打有一个小小的徽记,那是一个卢恩魔文,诞生于奥丁之/子巴德尔之死,代/表了漫漫的长夜、永恒的终结和命定的死亡。
——这是阿斯加德战士的武/器,曾经属于阿萨神族侍卫长哈根。在送他武/器时,那个真正的阿斯加德战士告诉他,这把斧子可以杀死灵魂。
鲜血腾起,化作道道白光,犹如流星般四处迸射。残损的牢/房、迷幻的虹穹、天空中的魔眼与由远及近的喧嚣人声……一切的一切,都生出片片皲裂,仿佛一张太过苍老、饱经摧折的图画。世界在裂解,迅速分崩离析,化作一片片着火的飞蛾,四散纷舞,灰飞烟灭。
在“世界”消失之后,周/身唯剩一片虚无的漆黑。没有光与影的分别,没有物质与能量的离合,没有时间与空间的变幻,就像……置身于黑/洞或是深海里。
靳一梦抬起头,看到上方隐隐约约透出光芒,他正欲“上浮”,却发现那光芒正在疾速向他接近。他索性不做反应,淡然等待。
“最后一个梦就要到了。”宏大悠远的神明之声响在他心头,“关于这里的真/相,你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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