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革厂是那种相当老式的工厂,传达室外边,是一个黑黑的门洞,估计原先应该是有路灯的,不过已经坏了,黑乎乎的。仓促之间,陈剑贺竞强等人的秘书人员,谁都不曾带着手电,眼见领导们向着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的门洞里走去,秘书们个个急出一身冷汗。便有那机灵的,一溜小跑去旁边的小卖部询问,看是否有手电筒卖。丰田皇冠的司机脑袋瓜子转得快,随即调转车头,正对门洞,打开了车前灯,顿时将门洞照得雪亮,这才免了领导们抹黑前行的“苦楚”。
待得转过门洞,厂区亦是黑乎乎的一片,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有秘书卖好手电,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了上来,给领导们“掌灯”。
老式小型工厂,生产区和生活区从来都是在一起的,略加分隔而已。穿过生产区,前面就显出几排老式的筒子楼。
邓婉儿领着大伙向第二栋筒子楼走去,照例是一个黑乎乎的走廊,不过两边的宿舍里,偶尔透出昏黄的灯光,倒也不用完全摸黑。
邓婉儿的家,就在一楼,进门右手边第三间。
房门时虚掩着的,邓婉儿对郑晓燕说道:“阿姨,我家就在这……”说着,便伸手推开房门,大声喊道:“爸爸,我回来了,我给你带了羊肉泡馍,好好吃的……”
声音里满是愉悦。
苦孩子往往只要有一点点温暖,便即阳光灿烂。
房门推开的瞬间,一股难闻的臭味便即扑鼻而来,郑晓燕猝不及防,差点被当场熏倒。陈剑,刘伟鸿,贺竞强等人,亦是双眉微蹙,贺竞强掩住了鼻子。
无论什么时候,贺大少总是衣冠整洁,风度翩翩,几曾到过这样肮脏的环境?
好不容易,大伙才适应了屋子里昏黄的灯光。
这是一间大约二十来个平方的小房子,老式筒子楼,使用面积大致都差不多是这么大。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堆了一些陈旧的家具,两张床就占去了不少的地方。一张大一张小,靠墙摆放。小的那张床,估计是邓婉儿的。邓婉儿拿着装有羊肉泡馍的快餐盒,来到大床边。
大家往大床上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大床上,仰面躺着一个极瘦的男子,灯光昏暗,看不出多大年纪,赤裸着上身,腹部高高鼓起,宛如一面大鼓似的,肚子上的皮肤显得特别光滑,竟然还能反光。
见邓婉儿来到床边,那男子吃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婉儿,回来了……”
“嗯!”
邓婉儿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打开塑料袋,取出快餐盒。
“爸爸,这里有羊肉泡馍,给你吃的……你躺好,我喂你。”
说着,小姑娘便熟练地拿起床头的一个枕头似的东西,给父亲垫在脑袋下面,好让他的脑袋略略抬起来,然后便去橱柜里拿出一个小汤匙,准备给父亲喂食。
郑晓燕的泪水,“哗”就下来了,伸手掩住了嘴巴。
男子摇摇头,艰难地说道:“婉儿,我不饿,你先留着吧,明天早上再吃……来了客人了,快请客人坐,倒……倒茶水。”
就这么简短的一两句话,男子也说得断断续续,说完,气喘不已。
“哎……”邓婉儿乖巧地连连点头,将羊肉泡馍搁在床边的小柜子上,回头对郑晓燕说道:“阿姨,叔叔,你们请坐。”
说着,便给大伙搬凳子,屋子里倒是有三四个板凳,还有一张老式的办公椅,估计都是厂里配发的。
“婉儿,我们自己来吧,你给爸爸喂饭去。”
郑晓燕强行忍住泪水,柔声对邓婉儿说道。
“这位领导,对……对不起了,家里太乱,我起不来……”
邓婉儿的父亲气喘吁吁地对着郑晓燕说道。他的眼睛,早已习惯这昏暗的灯光,倒是能够看得清楚,进门的这几位客人,一个个衣冠楚楚,气度不凡,应该都是颇有身份地位的人物。
“不要紧不要紧,你安心躺着。”
郑晓燕连连摆手,说道。
陈剑缓步来到床前,俯身下去,温和地说道:“这位同志,你好,我叫陈剑,是平原市委书记。这位是国务院国资办督察局的刘伟鸿局长,这位是市长贺竞强同志,这位是省国资办的孙昌平主任,这位是督察局办公室主任郑晓燕同志,我们过来看望你。”
“你好,陈书记……”
邓婉儿的父亲,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官衔绕晕了,只是点头向陈剑打了个招呼,他也确实没有力气一一与领导们见礼。看得出来,邓婉儿的父亲还是略略有几分激动,不管怎么说,市委书记市长这些大官夤夜来访,总是令人震惊的。
他自己虽然看上去已经病入膏肓,无所欲求了,但还有个小女儿在,总得恳请市里的大官,给孩子一条生路。
邓婉儿的父亲,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难以如愿。
陈剑连忙伸手止住了他,关心地说道:“你躺着你躺着,不要乱动……你叫什么名字,是制革厂的职工吗?”
“陈书记,我……我叫邓友章,我是制革厂的职工……”
邓友章吃力的答道。
邓婉儿就在一边焦急地说道:“伯伯,医生说了,我爸爸不能和人说太多话的,会很累……”
小丫头倒真是一片孝心,生怕父亲话说多了会累倒。
陈剑不由苦笑一声,轻轻拍了拍邓婉儿的小脑袋,说道:“好,那我就不跟你爸爸多说了,你告诉我,你爸爸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去医院治疗?”
“我不知道……”
邓婉儿便摇了摇头,说道。
她才九岁,还完全是个孩子。
“肝癌,晚期了……”
邓友章也苦笑着答道,听他的语气,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并不在意了。
陈剑大吃一惊,神情便有点紧张。
实话说,陈书记有点拿不准,肝癌到底会不会传染。瞧邓友章的样子,着实有些骇人。这要是肝癌会传染,陈书记今儿这一趟来得还真是鲁莽了。
见了陈剑的样子,刘伟鸿知道他的心思,便在一旁说道:“陈书记,肝癌不传染的。一般癌症都不会传染。”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重生的人,刘伟鸿倒是知道这个常识。网络高速发展之后,普通人的知识面,倒确实是大为拓展了。当然,网络上的东西,鱼龙混杂,也难以分辨真假,很多错误的知识,一样的在网上大肆流传。
陈剑这才安下心来,不过还是有点将信将疑。毕竟刘伟鸿是督察局的局长,不是医院的院长。有关医疗方面的知识,未必就强过了陈书记。万一刘局长这话不靠谱,陈书记被传染上了肝癌,岂不冤枉死了?
这么想着,陈剑就站起身来,假装打量屋子里的情况,略略离床远了点。
刘伟鸿便走上前去,在邓友章面前坐下,说道:“邓友章同志,你好,我叫刘伟鸿,是国务院国资办的干部,到平原来调研考察国有企业改制的情况。”
“你好,刘领导……”
邓友章连忙说道。刚刚陈剑其实已经向他通报过刘伟鸿的职务,只是仓促之间,邓友章哪里能够记得住?只好含含糊糊地叫声“刘领导”了。
孙昌平马上说道:“这是督察局的刘局长。”
“刘局长。”
邓友章又连忙尊称刘伟鸿的官衔。
要说平时,孙昌平如此做派,刘伟鸿也不会如何反感。“花花轿子人抬人”,也是官场上的惯用手段,但现在,面对邓友章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孙昌平还在急着向邓友章表明刘伟鸿的“局长身份”,刘伟鸿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厌恶感。
自然,这种厌恶感刘伟鸿也只是压在心底,不会发作出来。
“邓友章同志,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不住院治疗?”
“没有钱啊,刘局长……工厂,工厂卖掉了……”
邓友章苦笑一声,说道,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无奈和绝望之色。他的生命,已经走进了最后的历程,基本上没有任何希望了。
郑晓燕情不自禁地望了贺竞强一眼。
贺竞强神态依旧坦然,点尘不惊。
刘伟鸿断然说道:“不管怎么样,有病一定要治疗。工厂卖掉了,政府还在!”
“对,刘局长这个意见,我完成赞成。工厂卖掉了,党还在,政府还在。邓友章同志,你放心,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病死的,我们会全力救治你。”
刘伟鸿话音刚落,陈剑马上说道,语气也非常的严肃。
“谢谢领导,我……我是不行了。就算住院,也救不了啦,不用浪费了……我,我就想求领导们一件事……请,请你们帮帮我的孩子,帮帮她,让她能活下去。我,我死也瞑目了……”
邓友章边说,边剧烈地喘息着,望了乖乖地站在床前,以充满担忧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女儿一眼,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再也止歇不住。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邓友章奋力一挣,竟然坐直了身子,朝着刘伟鸿陈剑等人连连鞠躬,至少,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在鞠躬了。
“领导,求求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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