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四月乙未(十四)
吕惠卿与过去一个多月一样,乔装出门。
他身边依旧跟着李夔以及负责保护他的几个亲兵。
和往日一般,吕惠卿到了东向御街的主干道上,首先命李夔去买来了今日的《汴京新报》与《汴京义报》。
在汴京城的这些日子,吕惠卿已经习惯了每日看报。
而且他很关心这些小报上的报道。
很快的,李夔就将今天最新的《汴京新报》与《汴京义报》买了回来。
吕惠卿在这街边,找了出供行人休息、停留的长凳坐了下来——这种长凳,是街道司弄出来的,如今遍布整个汴京的大街小巷,算是贾种民的政绩。
然后,吕惠卿和往常一样,先看《汴京新报》。
主要是这小报很好玩。
其文字浅白,通俗易懂,所刊文章、故事,惯会大惊小怪,主打的就是下里巴人,一般说的也都是汴京风貌、街坊传说。
而一旦遇到大事,这《汴京新报》便又会上跳下蹿,挑动大众情绪。
所以销量很大,是如今京中人人每天都必看、必听的小报。
本来,这种小报,士大夫们是不屑看的,有辱斯文!
偏这小报上,还连载着一篇叫《三国演义》的话本故事。
因写的精彩,将那三国故事娓娓道来,不止汴京百姓爱,权贵也爱,士大夫们只能捏着鼻子跟着看——不看就很难融进那些衙内们的圈子。
此外,这《汴京新报》,还会报道京中各处物价,并点名某厢某处谁家的店里的东西,较旁处便宜。
所以,士大夫们家中操持着内务的命妇们也都是每日必看。
吕惠卿看着《汴京新报》,没一会就笑了:“这胡飞盘,还真是个飞盘……”
本来,汴京人是不知道所谓‘胡飞盘’是何意?
直到今年刘攽回京,拜了中书舍人,某次与人开玩笑的时候,一语道出其中精髓——君可见过那蜀中猎人所豢的罗江犬,此犬甚通灵性,吾曾见蜀人训犬,以盘掷出,犬叼盘来归,甚为有趣!
于是,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这胡飞盘的名字,从此真正切题,并深入人心。
只是……
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是——谁养的这胡飞盘?
考虑到,一些人私下议论时,曾将当今比作汉明帝,所以……更没人敢探究了。
而那些人将当今比作汉明帝的理由是从史书上找到的——明帝年十二,光武诏州郡检校垦田……时诸郡各遣使奏事,光武见陈留吏牍书,视之,云:陈留、弘农可问,而河南、南阳不可问。
光武曰:既如此,何故言河南、南阳不可问?
明帝对曰: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阳帝乡,多近亲,田宅逾制,不可为准!
恐怖吧!
十二岁就已经熟谙于政治,手腕娴熟,深知各种潜规则,明白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
当今亦如是!
只不过,在公开场合,从未有人真的将当今比作汉明。
一般都是成王、汉和……
撑死了,比作汉章帝。
实在是……
这汉明帝,虽然圣哲光大,英明神武。
但他六亲不认啊!
亲弟弟、亲舅舅,说杀就杀。
功臣、元老,说赐死就赐死!
任你是拥兵一方的封疆大吏,还是显贵已久的外戚勋臣。
恼了明帝有死无生!
而当今,看似宽仁,但隐隐已经有着这方面的趋势。
但在另一方面,很多士大夫却又渴望着当今是又一个汉明帝。
因为,汉明帝时,黄河也曾泛滥成灾,于是明帝命王景等率军民数十万治河,自荥阳至千乘海口,千余里之地,以十里立一水门,生生的驯服了这条狂暴的大河!
使黄河在此后将近千年,再未有改道、大溃堤之事,直到景佑年间,河决于商胡口,改道向北,明帝留下的黄河故道,从此一去不复返。
对无数人来说,他们当然盼望着能再出一个汉明帝,收拾如今这残破的山河。
总之,就是很矛盾。
吕惠卿比谁都希望,当今是又一个汉明帝。
因为这意味着建功立业,也意味着一统天下,万国来朝!
只是,这些话,即使是他也不敢贸然说,只能在心里畅想。
李夔听到吕惠卿的惊讶,凑到他身后,瞥了一眼《汴京新报》上的内容。
却见那头版头条,用着一个非常夸张的标题——官军指挥若定,广南东路巨匪成擒。
李夔看到这个标题,顿时笑出声来。
因为他记得,似乎半个月前,这汴京新报还在痛骂广南东路的厢军无能、窝囊!
连个小小的,在地方上蛊惑愚民愚妇的妖人也抓不到,简直丢了朝廷的脸。
把整个广南东路从上到下都骂了一遍。
在那篇文章里,李夔记得,这胡飞盘彼时可是信誓旦旦的说——贼首岑探,所聚者乌合之众,所用之乡间愚民,不过数十百余之众。
而官军进剿数月,却不能擒获岑探,只抓了些附从的小猫小狗。
这才多久,就变脸了。
将那岑探,吹成了横行州郡的巨匪,还说他‘每日必啖一小儿心肝,夜必寝一妇人’。
其麾下更是有‘凶悍之众千余,亡命之徒无算’。
但,就算是这样的巨匪,在大宋官军面前,也依然是如冰雪遇到太阳,迅速消融。
将自己半月前的话,当成了一个屁给放掉了。
“相公……”李夔将汴京新报上的内容扫了一遍,低声问道:“这胡飞盘如此反复无常……”
“京城中人,缘何却都爱看他?”
这也是很多士大夫的不解之处。
明明这《汴京新报》的胡飞盘,写的那些东西,粗俗简单,没有任何文学可言。
就连用的字,都是简化字。
更紧要的是,此人经常性的会写一些互相矛盾,立场迥异的东西。
像广南东路一事这般自己抽自己脸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汴京人就是爱看!
就连那不识字的老妇,每天都要听人给她念一念《汴京新报》。
实在难懂!
吕惠卿意味深长的对李夔道:“斯和啊,这就是人道之弊!”
“吾之《庄子义》,斯和看过了吧?”吕惠卿问道。
《庄子义》也是吕惠卿在河东时所著,目前写了六卷,计划要写二十二卷,以述庄子之义,再用庄子之义,来解读孔子。
这也是新学的特点——用老子、庄子、荀子,乃至于释教的东西,来解读孔子及其弟子门徒的言行。
李夔点点头。
吕惠卿问道:“此情此景,斯和想到了什么?”
李夔略一沉思,答道:“可是相公所言的【人道之弊,天下沉于哀乐之邪而灭其天理】?”
吕惠卿抚掌:“善!正是此句!”
“天下事,坏就坏在,凡夫俗子不识大义,用私情假义而废大公!”
“当今天下,无圣人表率,故此,这京中百姓,方弃天理于不顾,而逐其哀乐之邪!”
吕惠卿素来高傲,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使是士大夫们,在他眼中,也多半属于‘拘泥于小仁小义之迂腐之辈’,就更不要说一般的布衣百姓了。
一般情况下,吕惠卿根本不会在乎他治下的民生情况。
他满脑子都是天道。
而在他个人认知中,这个天下除了王安石,就属他距离天道最近。
正是因为这个心态,吕惠卿才会成为众矢之的,天下公敌。
连王安石的爱子王雱,都与他闹翻了。
不过,他是真的有资格高傲。
能力太强了!
强到犹如一柄利剑,所过之处,要么万物萧条,要么一片勃勃生机。
而这正是他的追求——春生固可喜,秋杀亦为理。
不挖掉腐肉,就长不出新肉。
不烧掉原野上的枯草,来春怎来百花齐放?
所以,吕惠卿做事,习惯性的会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当成棋子,可牺牲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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