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当!”范纯仁连忙拜道:“乞陛下考较……”
赵煦想了想,道:“朕听说,圣人有亲亲相隐之制……”
“是……”
“何谓亲亲相隐?”赵煦问道。
范纯仁顿时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
他知道的,这种问题,恐怕是送命题!
可,他是范仲淹的儿子,是范文正的子嗣。
所以,即使前方就是万丈深渊,他却也不得不如实回答。
“奏知陛下……圣人有教: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直在何处?”赵煦又问。
“亲亲、尊尊、长长……此人伦之序,天地之理!”范纯仁再拜。
“亲亲、尊尊、长长?”赵煦微笑着,抚掌赞道:“善!圣人之教,朕知矣!”
亲亲相隐,是封建伦理道德中最重要的一环。
也是皇权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道理是很简单的——既然父为子隐,子为父隐。
那君父呢?
君父有错,臣子如何?
必须为尊者讳!
所以,哪怕皇帝千错万错,可大臣们还是必须帮着粉饰、妆点、打扮。
赵煦心里面自然知道,这一套思想,必然不适合未来社会的发展需要。
可现在,大宋社会不还是停留在小农经济,封建社会吗?
所以啊!
这套东西现在还丢不得!
当然了,解释权,还是要抓在自己手中的!
不能别人随便张口,就能化身孔子,就可以对他这个皇帝说教了。
要是这样的话,他留学岂不是白留了?
赵煦忽然问道:“那缘何《春秋》有大义灭亲之故事?若是如此,岂非不合圣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之道?”
范纯仁听到这个问题,深深吸了一口气,拜道:“奏知陛下,大义灭亲,并不碍‘亲亲相隐’!”
“圣人之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所对者,乃叶公所言也!”
“是穰羊之事!”范纯仁拜道:“穰羊者,小也!父子人伦子道,大也!”
“故当亲亲相隐,以全人伦,以合天理!”
“若然杀人、劫道、作乱、巫蛊事……”
“害他人、害乡党、乃至于害国家、害天下……则不可隐!”
“此圣人褒石蜡而贬州吁、石厚之理,使篡逆之臣,遗臭万年!”
儒家的逻辑自然是自洽的,并不会互相矛盾。
就像以德报怨的后一句是‘何以报德’。
亲亲相隐的前提是穰羊,是小错误,最多属于经济问题的那种。
即使是提倡春秋决狱的汉代,杀伤人、掳掠以及盗匪,都不在亲亲相隐范畴内。
赵煦沉吟片刻,看向范纯仁,循循善诱着:“先生,若是朕呢?”
“若朕有亲戚,犯有过错,朕是该隐,还是该大义灭亲?”
范纯仁咽了咽口水,然后抬起头,毅然决然的长身而拜:“陛下,臣闻: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
“陛下为天下主,万民之君,当以天下为亲,以四海为家!”
“先生所言,甚为有理!”赵煦立刻接话,然后叹息一声:“奈何……”
“驸马……”
“朕姑父也!朕不忍致法于驸马!”
说着,他就当着其他所有在场的人的面,将他案上的那些弹章,全部拿起来,丢尽了殿上的火盆中。
一边扔,他还一边流泪:“寿康主,是太母亲女,是朕亲姑!”
“驸马都尉,朕之姑父也!”
“虽国法无情,朕却不能不念亲亲之道也!”
“然,圣人之教,大义灭亲,先生又进王者无私之事……”
“朕……朕……朕……实在为难啊!”
“仔细想想,可能是朕的缘故吧!”
“朕未能劝导驸马,也未能表率宗室!”
“唉……”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然后集体匍匐在地上,纷纷脱下冠帽,顿首再拜,却是鸦雀无声。
哪怕是范纯仁、程颐这样的淳淳君子、忠厚之人。
此时此刻,目睹着少年官家流泪烧弹章,又想着这少年官家一边流泪,一边说着的那些话。
他们心里面都冒出了一个相同的典故——郑伯克段于鄢!
天子,这那里是在宽恕、饶恕那位他嘴里的姑父?
这是在把对方架在火上烤!
是在发出明确无误的冲锋信号——给朕上!
御史台的乌鸦,若知这殿上事,必会舍生忘死,也定会孜孜不倦的逮着驸马,疯狂撕咬!
汝——
竟敢让天子将汝错归于己身?!
汝,何德何能啊?
仅此一点,汝已罪无可赦!
但是……
他们心中还是有着疑惑的。
这集英殿上的事情,是没有人敢泄露哪怕半个字的!
因为这是天子谕旨,也是铁一般的纪律。
若天子打破,那么,这里以后也不再将有秘密可言!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就见着天子,将所有弹章,全部烧完,然后回过头,抹了把眼泪,道:“却是朕失态了!”
“请诸位先生见谅……”他的眼睛,扫过经筵官。
也扫向那些瑟瑟发抖的伴读们。
然后,脸色一板:“今日殿中事,乃属绝密!”
“敢泄一语者,族!”
此刻,赵煦气势汹汹,无比严肃。
这场戏,要演就要演足!
必须要沉浸式的入戏!
没办法!
谁叫老刘家,早把类似的戏码玩烂了?
以至于后来者,只能是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创新。
偏,又离不开人家的稿子。
因为你不这么玩,别人就可能误会——毕竟老赵家在护亲戚方面是出了名的。
赵煦说完,就对冯景道:“冯景啊,去通知燕援,朕要去庆寿宫,到两宫慈圣之前请罪!”
“还要去景灵宫!到列祖列宗之前请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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