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鹿红着脸道,“荒原上这种事情很平常——人们总是像野兽一样出生,像野兽一样死去,像野兽一样繁殖,十之八九的孩子都不知道父亲是谁,这又有什么关系,至少,肯定存在一个父亲嘛,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我和妹妹曾经反复询问过母亲——是谁都没有关系,是谁我们都可以接受,哪怕她不记得了,至少告诉我们存在一个父亲,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但母亲坚持说没有这样一个人,她就是触碰了陨石才怀孕的,说我们三兄妹都是‘陨石之子’,真是,唉,从那之后她就有些疯疯癫癫,不久就死了。
“您知道吗,老大,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恨自己的母亲,恨她说的这些疯话,为什么她非要用这么荒谬的笑话来欺骗我们呢?为什么非要说我们‘没有父亲’呢?
“如果我们有一个父亲,就算不知道他是谁,我们都可以尽情畅想,他可能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大英雄,也可能是为非作歹但非常厉害的恶棍,是邪恶恐怖的魔王,是浪迹天涯的过客,或者是英俊潇洒的地底族,那都很好,对吧,那都很好。
“但是,‘陨石之子’?一块从天而降的破石头!这个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是不好笑。”
金牙老大道,“但是,别恨你的母亲,或许她有苦衷。”
“当然,我们早就不恨她了,只是觉得她很可怜而已。”
白小鹿叹了口气,“反正,在荒原上,我们一无所有,就算再没有一个‘父亲’,也没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两人又一次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是巧合,他们的目光同时投向了地毯中央,老约翰父子玩过的《强手棋》。
目光很黏,久久无法挣脱。
“小鬼,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自己的父亲。”
金牙老大道,“你想和他说什么,做什么?”
“我不知道,您呢?”
白小鹿摇头,“如果您找到了您的孩子,您会和他说什么,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他们早就死了,应该。”
金牙老大终于缩回目光,吐出一口浊气,无力挥手道,“你该休息了,我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好。”
白小鹿艰难地挪动脚步,一寸一寸挪到了门口,抓住门框站了很久,忽然回头,颤声道,“老、老大,《强手棋》好玩吗?”
“……也许。”
金牙老大坐了起来,看着白小鹿,“也许很好玩的。”
“那,那您能教我玩吗?”
白小鹿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他以为金牙老大会拒绝,至少会迟疑。
没想到金牙老大的线条一下子变得柔软了。
“过来吧,小鬼。”
金牙老大招手,微笑,敲敲身边的地毯,“坐下来,我教你玩。”
……
他们玩了很久的《强手棋》。
说好只玩一盘,结果却玩了一盘又一盘,大概《强手棋》真的很好玩。
“这是‘机会卡’,这是‘公共基金卡’,走到这个问号就要抽卡,明白吗?”
“哈,我拥有了自来水厂和铁路公司,你死定了,小鬼!”
“这样,这样把三个同色地块都买齐了,地租就可以翻倍,是吗,老大?这样你就要付我钱了,是吗,老大?”
“哎哎哎,脱狱卡!”
“什么什么什么,还要交所得税?还有这样的事!”
“我赢了,这把我又赢了,对吗,老大,哈哈哈哈,老大?”
他们玩了一局又一局,两枚棋子在那些早已化作废墟的“大街”上徜徉和徘徊,他们一次次拥有又一次次失去,白小鹿完全投入进去,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在荒原深处的炼狱。
“再来,再来!”
男孩面红耳赤,挥舞着玩具钞票和地契,兴奋地叫道,“这次我一定打败你!”
这一次,金牙老大却叉开五指,拢住棋子和骰子,朝男孩摇了摇头。
“够了,小鬼,结束了。”
金牙老大微笑,声音沙哑。
白小鹿愣住,脸上的笑容和红晕渐渐凝固,僵硬,消散。
“就不能再玩一局吗?就一局!”
男孩哀求,他又想哭。
“再玩一局,也还是要结束的。”
金牙老大摊开手掌,让棋子和骰子在掌心滚动,碰撞,喃喃道,“所有一切,都要结束的,你听,音乐都结束了。”
《昨日重现》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小小的起居室里,只剩下男孩忍不住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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